宁远犹豫了一下,说道:“多年以后的光景,陛下未必就看不见。”
岂料男人立即会意,摇头笑道:“投胎可以,再做皇帝就免了,下辈子努努力,争取当个江湖游侠儿。”
宁远莫名就有些伤感。
这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憧憬那座宛若茅坑的江湖呢?
真有这么好吗?
皇帝陛下第二次侧身,朝着年轻人作揖行礼,笑道:“临死之际,还能遇到一位同道中人,结识一位剑仙,宋正醇亦是此生无憾。”
宁远收起养剑葫,拱了拱手,没说什么。
已经形若槁木的大骊皇帝,转过身,两手搭在栏杆上,抬头望向住了一辈子的皇宫,又瞥了眼南边的广袤山河,轻声呢喃,自言自语道:
“到头来,尽是尘海孤舟,世事如棋,难逃浮生一梦,罢了罢了,暂且收官,走了走了。”
这位大骊天子,就这么保持着那个眺望远方的站姿,就这么没了气息。
宁远没来由想起一句话。
人死大睡矣。
……
夜幕逐渐笼罩大骊京城。
在顶楼默默喝了许久的酒,一袭青衫方才走下楼梯,对婢女稚圭吩咐一句,言简意赅,很快底下候着的母子三人,便匆匆登楼。
听闻皇帝驾崩的噩耗,皇后南簪,表现得极为悲苦,搂着自个儿丈夫的尸体,泣不成声。
是不是装的,宁远看不出来,不过大抵是真的,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也毕竟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岁月。
太子宋和也是极为伤心,反观宋集薪,倒是很镇定,只是内心如何想,就不为人知了。
宁远默默看着。
直到皇后娘娘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皇帝陛下,返回宫中,宁远这才喊来两个皇子,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很是直白。
“你俩谁想做皇帝?”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
耐心等了片刻,见他俩成了泥塑神像,宁远微笑道:“我可没什么算计,是真话,这把龙椅,你们要是都不想坐,没关系,与我直说就可。”
“大不了,我再另寻他人,只是苦了你们两个的爹,劳累一辈子,死后却没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儿子。”
宋和立即作揖道:“剑仙前辈,我本太子,于情于理,合该继承皇位,当然,不是我真的贪图龙椅,若是在前辈眼中,宋睦更为合适,换成他来,也无妨。”
自始至终,对于大骊皇帝的死,皇后南簪没有怀疑过宁远,此刻的两个皇子,同样没有。
因为他们都真切知道一个道理。
现在的大骊,最高处的位子,有两个,一个是国师崔瀺,一个是楼主宁远,而所谓天子,还要更低。
说白了,就是眼前之人说了算。
宁远看向宋和,笑着点头,“你倒是更会说话。”
很快他又摇摇头,“但是我不太看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昨夜你收到那封信后,居然没有派人大闹国师府。”
“一个连亲生母亲都能舍弃的人,更加老成持重,其实也更适合做皇帝,可我就是瞧你不顺眼。”
宋和眼眸低垂。
宁远刚要继续开口,宋集薪忽然抢先一步,直截了当道:“我不坐龙椅,屁股不够大,我怕坐了下去,空落落的,不得劲。”
宁远嗯了一声,“实诚人。”
宋集薪神色扭捏,犹豫半晌,突然问道:“宁远,我想练剑,我能不能拜你为师?”
青衫客稍稍一愣,反问道:“当年泥瓶巷之事,不恨我了?”
宋集薪没回答,双眼直勾勾盯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又问,“宁远,你看看我,凭我的天赋,要花多少年练剑,才能超过你?”
宁远还真就施展望气之术,仔细看了看他,与之如实相告,颔首道:“若是我始终停留在元婴境界,你大概需要一千三百年,才有与我问剑的资格。”
宋集薪皱了皱眉,总觉得对方在忽悠自己,“一千三百年?不至于吧?难不成这么久,我还修不出一个上五境?”
宁远笑眯眯道:“我可没骗你,按照百年一境来算,一千三百年后,你就是飞升剑修了,自然可以找我问剑。”
宋集薪攥紧拳头,怒道:“还说不是骗我?打你一个元婴修士,我还需要证道飞升?!”
然后宁远就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需要。”
宋集薪没再纠结这个,转而轻声道:“当年之事,屈辱至极,自然有恨,但是形势不如人,只好低头。”
宁远拢着袖口,笑道:“理解,其实做我弟子,拜我为师,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得促成一个条件。”
宋集薪定定的看向他。
宁远直言道:“我可不想收一个整天对我有恨的弟子,所以你要是愿意,肯被我施展手段,斩去部分记忆,那就一切好说。”
宋集薪沉默片刻,“能不能让我多想想?”
宁远点头又摇头,“可以,但是那把龙椅,可就要花落别家了。”
蟒服少年毫不在意,随口道:“给我我也不要,坐不安稳是一回事,安稳了,能不能当个好皇帝,又是一回事,而且咱们浩然天下,帝王是不能修道登顶的,龙椅与长生,我分得出轻重贵贱。”
宁远便看向一直旁听的宋和,掷地有声,开口道:“好了,我已经代替先帝,上了第一次朝,明天一早,太子登基继位。”
一袭青衫摆摆手。
即将成为皇帝的宋和,收拢繁杂心绪,毕恭毕敬,朝着宁远作揖行礼,宋集薪则是抱了抱拳。
两位皇子,各有心思,告辞离去。
宁远没有下楼,喊来婢女稚圭,颇为大方的,丢出一颗隶属于朱荧天子的头颅,说道:“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在齐先生的面子上,这颗内蕴龙气的脑袋,送你好了。”
少女讪讪一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手就将那颗头颅收入袖中,欠身施了个万福,“谢过剑仙大人。”
看来离开骊珠洞天的这几年,这头“转身”真龙,或多或少,也是学了点东西的。
稚圭走后。
栾长野登上镇剑楼,站在已经位高权重的年轻人身旁,笑道:“国师大人选的这位剑仙,出人意料的好。”
宁远咧开嘴角,“栾先生,夸我的话,其实可以指名道姓,我不介意。”
老人点点头,感慨道:“就是江湖气重了些。”
宁远轻声道:“愿吾永在江湖中。”
大骊两位皇子,宋和是国师大人的门徒,宋集薪则是齐先生的学生,所以无论如何,只要这两人,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宁远都不会拿他们怎样,甚至愿意以礼相待。
而真龙稚圭,既然当年的齐先生,都愿意对她网开一面,悉心教导,换成现在的他,更加不会苛责什么。
往事翻篇,还看今朝。
想到此处,宁远哑然失笑。
自己什么时候,都开始追求一个无错了?
难道是因为神性使然?
不懂,懒得多想,反正目前来看,某些事,一旦达成了无错的良好局面,确实令人心情愉悦。
只是没有多久,又成了世事难料。
离开镇剑楼,走下栈道,返回国师府途中,宁远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一条僻静小巷。
在那灯火阑珊处,正静静站着一位女子。
剑心澄澈,处变不惊,刚刚上任镇剑楼主之位的青衫剑修,瞬间就有些慌了神,张了张嘴,仍是说不出半个字。
唯有怅然。
好像只要见了她,见了这个姜姓姑娘,无错就成了有错,完全没有道理可讲,本心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