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有一家装修十分复古的面馆巷子窄,两侧的墙皮斑驳着,一片片往下掉,被岁月磨得油亮,雨天泛着幽光,晴天却浮着一层薄薄的粉尘。
门口没有招牌,只悬着一块被油烟熏黑的木匾,招牌是写的“杨记面馆”,第四笔竖勾缺了半截,远看像“汤记”。
因为老旧,所以玻璃橱窗时常蒙着油雾,这面馆离学校很近,孩子们经过时总要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成白面团,老杨就冲着那团白肉笑,皱纹在颧骨堆成揉过劲的面疙瘩,多数时候白面团会突然消失,像被筷子戳破的汤包;厨房里站着一个老人,大家都叫他老杨,他没做基因手术,今年该有四五十了,他说话不紧不慢,一般老人都这么说,但这么说话容易让人急眼,不过老杨不一样,他的老人腔很好听,他的动作也不紧不慢,捞面,浇汤,撒葱花,把面碗端来时,走路时左肩总会不自觉地沉下去,再猛地提起来,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较劲。他端面时从不说话,只把海碗轻轻放在你面前,汤汁从不会晃出来。
每个做客的人都对老杨那双手印象深刻,指节粗大,布满烫伤的疤痕,虎口处有厚厚的茧子,实在不赏心悦目,却稳得像是盘踞在身体上的老树根。
今天照例开店,木质的香气混合着店内浓郁的香氛,猪油和葱花的味道,显得特别浓厚沉重,漆黑的桌子似乎有点泛着油光,头顶蜡黄色的灯,让店内的一切都有着老电影的色调,一边的播音机播放着老掉牙的腔调,把陈年老调唱给空旷的台前。
“老板,这么早就开店啦。”
一个带着墨镜的青年走了进来,扫了一眼菜单说,“来大碗红烧牛肉面,刚起来我还没吃早饭呢,快饿死我了。”
在他之前,店里已经坐了个十分前卫的女孩,她穿着短裙和露肚的短袖,卷曲的头发,发量可观而且是白色,这显然是焗染过的,它们像一簇簇蛇耸立在头顶,远远望去活像是美杜莎;她正对着手中的小镜浓妆艳抹,听到青年大嗓门的动静十分不满,从青蓝色的眼影里狠狠地剜他,青年毫不顾忌地在她身边坐下,女孩赶紧大喊到:“老板我先来的,先做我的蟹黄汤包啊!”
老杨诶了一声,一边忙活,一边娴熟地和女孩聊天,“美女今天怎么一个人,那天和你一起吃面的帅哥去哪儿啦?”女孩摇了摇头,叹息道:“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回事呢?”
“分手了?”
“老板你你你你给我破防了…这样说得我很难过……其实都没开始过。”女孩的表情顿时如丧考妣,“这家面馆是他推荐给我的,我其实很少吃面,都是为了让他高兴,让他觉得我和他有共同话题,可是为什么…我真的很喜欢他的呀…老板你是老人家了,能不能给我拿拿主意,以前我和朋友吃饭都要吃那种精致又漂亮的菜,讲究摆盘和色彩,和菜合影一秒出片,发在社交格点赞爆棚,就算贵点难吃点也没关系——”
一旁的青年微笑着插话,“吃饭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和迎合喜好,而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么?看你的穿着,衣服不是为了保暖,而是为了某些品位时尚吧?过度看重外表和社会评价,是消费主义的陷阱,没想到连你这样的高级军官都被裹挟其中。”
“你——”幸好没有吃面,不然轻易被陌生人看出身份的女孩肯定会被面条呛住: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不认识的人一眼看出自己身份,也是幸好少将不在这里,不然肯定要被提起来教训了,想到这里她浑身抖动,没看见自己哪里穿了制服和军队标注,“你怎么知道——”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青年手一抹,忽然除去了墨镜,有一双被长长睫毛围着的桃花眼,下睫毛根根纤毫毕现,向下垂着,挨在眼睑下的皮肤上,而晨起的睡意,显得他的眸子如丛林的鹿一般,含着微微的湿润,玲珑剔透如果冻冰晶。
女孩正在疯狂打字和朋友吐槽,说自己出门没看黄历,遇到傻缺了,一抬头碰到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她的怒意顿时消减了大半,尴尬地转过身去,把字全部撤回——现在上街碰到的男生就像开盲盒一样,人甚至无法与几十秒之前的自己共情,幸好老板及时回答了她的爱情故事。
老杨语重心长地说,“爱情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啊小姑娘,怎么能是迁就自己呢?这种迁就只会感动你自己而已。每一个喜欢吃面的人,就如同和面做了夫妻一般,你不喜欢吃面却假装吃面的样子,在他们眼里破绽百出,一旦意识到这个人嘴上说喜欢自己,却在为了这份喜欢做违心的事,心和心之间肯定会生出隔阂来的,对吧。”
女孩呆呆地看着老杨无比认真的神情,“说得好抽象啊,我是霸王别姬类型的女生,比较喜欢强人锁男,有时候会把心上人关在粉红色的屋子里,放着《超级无敌我爱你》,和逼他吃我做的黑暗甜蜜小料理,听他发出的愉悦赞美之类残酷的事。”
“哦?那确实是有点难以理解了。”老杨拿起筷子,biu的一声在手中转了一圈,“我来打个比喻,你想象一下: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那个男生夸你很漂亮,但实际上他是为了哄你开心才说你漂亮的,实际上他根本不觉得你好看——”女孩摇头拨浪鼓似的,“老板你这是把我和面相提并论,我是人啊,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看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给年轻人感情解惑,年轻人还十分不领情的老杨面露无奈,他把装着蟹黄汤包的大碗推给女孩,示意她自己边咀嚼汤包边咀嚼他刚才的话,“这一切都是缘啊,没有缘的人再努力都聚不到一起,有缘的人可能在人群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狼狈为奸了。”
“这狼狈为奸的词用错了吧。”女孩拿起蜂蜜养生醋倒向摇摇晃晃的小包子,小咬一口,吸了满嘴汤汁,锅炉温暖的水蒸气让这方窄窄的小面馆逐渐温暖起来。
“我没读过书,别和我一般见识,小姑娘,你问我就答。”老杨布满粗粝的手压在竹竿子上,坐在上面一跳一跳,将现做的面团压成薄薄的面皮,看向云淡风轻的青年,说来也怪,这青年与他素不相识,却令他十分在意,老杨便开口,“你是生面孔啊,我怎么没在这附近见过你。”
“酒香不怕巷子深,面好不怕没人吃,我听说你这里的面很好,所以特意赶来的。”只是纯粹的食客?这是个万金油理由,青年向后靠坐,似乎并不打算矫饰言辞,一双眼睛中似乎有奇怪的光芒掠过,老杨听见自己胸腔中沉闷的响声,那是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
刚才短暂的四目相接,莫名让他联想到了准备给猎物开膛破肚,舔舐这尖牙利爪的野兽,青年那种俊俏的气质,在老杨眼里也渐变出不同的色彩。
尽管来者并没有摆出居高临下或者来势汹汹的架势,但老杨活了一个世纪之久,他知道什么叫小心,而且知道应当怎样小心,方不招致杀身灭门之祸,对付一个脸上明显还有着稚气的青年人,老杨自觉也有一些身为长者的经验之谈。
然后青年说道:“我想再追加一个煎蛋,来把葱花,红油少一点。”
“好嘞。”老杨点头。
接下来这片空间里只剩下女孩呼噜呼噜吃汤包的吸气声,和扇叶转动,面条在水里翻滚的声音,显得老杨和青年之间无比寂静,这宁静从未有过,在老杨心里很难熬,因为他是一个喜欢和客人唠嗑的人,曾经他干了亏心事东躲西藏,老年好不容易能借着儿子的光安定下来,过着朴实无华的生活,和光临面馆的人聊扯家常,也能在其中明里暗里夹杂属于他的心事。
几分钟后,一碗红彤彤的牛肉面放在了青年面前,“好了您慢用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