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叹一声,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几分释然,几分怅惘,
“当初执笔直斥其罪,只道是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却忽视此女胸有丘壑,眼藏星河,
临朝以来,废酷吏、兴农桑,整吏治、安四夷,
竟让这乱象丛生的天下渐有清明之象,
那‘社稷之幸’的赞叹犹在耳畔,如今想来,非是虚言,
她以女子之身,肩挑万钧重担,忍世人非议,破世俗桎梏,
这般胸襟与魄力,纵是须眉男儿,亦难望其项背,
我骆宾王空有报国之心,却困于门户之见,执迷于正统之名,
反倒不及她这般敢为天下先,
今日焚檄,非是屈节,乃是敬她济世之才,服她治世之能,
愿她此后,能不负苍生所望,护这大唐江山长治久安。”
他抬手按在胸口,心绪激荡,
目光望向洛阳的方向,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我知她此刻必在寻我,
昔日文檄字字如刀,直刺其心,换作旁人,早欲将我挫骨扬灰,
可她偏不,她见檄文时,非但不怒,反倒赞我笔力遒劲、才思卓绝,
这份容人之量,更让我汗颜无地。”
“此刻唐军搜捕声近在咫尺,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他喉结滚动,眸中闪过一丝忐忑,转瞬又被释然取代,唇角勾起一抹苍凉的笑意,
“我既焚了檄文,便断了回头之路,
若她念我尚有几分薄才,愿容我戴罪立功,
我便褪去一身锋芒,为这清明盛世效犬马之劳,
若她记恨前事,欲除我而后快,我亦无怨无悔,
毕竟,是我先囿于偏见,错看了这般奇女子。”
话锋一转,他眉宇间骤然凝起几分刚硬,
如寒铁铸形,掌心不自觉攥紧,眼中闪过一凛然正气:
“可我骆宾王,终究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自幼受孔孟之教,恪守忠义之道,
徐公待我有知遇之恩,推心置腹,
视我为左膀右臂,虽大业未成身先死,
我却不能背主求荣,行那忘恩负义之事,
他以兴复李唐为名起兵,我便以笔墨为刃相从,
如今他魂归九泉,我若转头投靠武氏,
岂不成了反复无常、寡廉鲜耻的小人?”
晨雾渐浓,萦绕周身,他的身影在雾中愈发挺拔,如孤松傲立,眼中的挣扎渐渐沉淀为磐石般的坚定:
“她虽有治国之才、容人之量,
我亦敬她、服她,却断不能身侍二主,背德失节,
这世间自有清浊之分,忠奸之辨,我既择了徐公之路,便该守节到底,生死不易,
唐军搜捕再急,布下天罗地网,我也断不束手就擒,
更不会屈膝求全,苟且偷生。”
他转身望向密林深处,目光如炬,穿透晨雾,声音低沉却决绝,字字千钧:
“从此刻起,世间再无骆宾王,
我当隐姓埋名,遁入江湖,或耕于田亩,躬亲农事,
或游于四方,寄情山水,只求不负徐公知遇之恩,不负男儿本心之诺,
至于这天下清明、社稷安稳,从此,与我无关了。”
说罢,他撩起衣袍,毅然踏入晨雾笼罩的密林,
步履沉稳,不再回头,将身后的搜捕声与洛阳的方向,
一并隔绝在身后,只留下一个孤绝而坚毅的背影,消融在茫茫林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