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稳固后方营地,宫鸣龙与周砚桥等明辉花立甲亭的核心高层,被阳雨留下坐镇,也让此行冬宫的精锐小队人数,恰好卡在了两百人的极限边缘。
队伍沉默地穿过衰败街巷,唯有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海风呜咽的声音在回荡。
米哈伊尔·沃龙佐夫的声音还在前方,继续着关于冬宫奢华穹顶,和镀金壁画的描述,但在阳雨的耳中,这些华丽辞藻,已被里加湾街头的腐臭和死寂彻底淹没。
真正的战斗尚未抵达冬宫,这座城市本身的景象,已然昭示着即将踏入的是一个何等扭曲,何等需要斩断的黑暗核心。
“伯爵大人!里加湾恭迎您的驾临!”一个穿着略显陈旧,却仍竭力维持体面的里加湾官员,紫天鹅绒外套的金线刺绣已有些磨损,袖口绣着暗淡的银色百合花,带着仅有的几个形容憔悴的随从,几乎是小跑着从传送教堂的石阶上迎了下来。
堆满谄媚笑容的脸,在里加湾铅灰色的天光,和城市弥漫的淡淡腐臭气息中显得格外突兀,搓着双手,腰弯得很低,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腔调,“几位尊贵的大人一路辛苦了!下官略备了些薄茶粗点,聊解饥渴,是否——”
“省省吧!”米哈伊尔·沃龙佐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这位地方官员,手中的权杖,不耐烦地在潮湿石板地上轻轻一顿,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把你的薄茶粗点留着自己享用,立刻开启传送阵,冬宫之内,伊万·舒瓦洛夫大人早已代表女皇陛下,为迎接我们的普鲁士贵客,准备了盛大的宫廷宴会。”
转过身,米哈伊尔·沃龙佐夫脸上如同变戏法般,瞬间切换成一副庄重而温和的贵族笑容,对着冯·莱瓦尔特将军优雅地欠身,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大使阁下,请,这里实在过于污浊,配不上尊贵的客人,冬宫的空气,才是帝国应有的芬芳。”
“有劳阁下。”莱瓦尔特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声音如同磐石,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目光甚至没有在被晾在一旁,笑容僵在脸上的里加湾官员身上停留一秒。
看似随意地微微向后偏了偏头,余光迅速扫过身后的队伍,康知芝万年不变的温和笑容,和齐腾沉稳有力的点头回应,清晰传递着安全的信号,这才迈开步伐,率先踏入了位于城市中心,构筑宏大的传送教堂基石之上。
米哈伊尔·沃龙佐夫紧随其后,步入这座与外面凋敝城市格格不入的华丽建筑内部,教堂穹顶高耸,彩色玻璃窗过滤着灰蒙蒙的天光,投下斑斓却略显阴冷的色彩。
墙壁上,用纯金丝线勾勒的巨大符文如同流淌的金河,散发出柔和的辉光,支撑着整个传送法阵的能量流动,而在教堂拱顶的最高处,一座由洁白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天使雕像静静矗立,双手交叉于胸前,做出守护的姿态。
“大使阁下请看。”沃龙佐夫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内回响,带着帝国重臣的自豪感挥手指向四周,“这便是沙俄帝国的底蕴,即便是边陲之地,其传送枢纽亦由最高教廷亲自刻画圣纹,并供奉下阶守护天使法像予以庇佑!其稳固与安全,毋庸置疑。”
“这仅仅是一个缩影,倘若普鲁士王国需要更坚实的盟友,皇储殿下所能允诺的,女皇陛下必能给予更多,更强。”
“哼。”一声极轻,却如同冰锥刺破羊皮纸般的嗤笑,从队伍后方传来,阿列克谢倚在一根雕刻着圣徒像的石柱旁,并未看金光闪闪的符文,也未仰望高处的天使雕像,只是低头慢条斯理,整理着自己袖口精致的蕾丝花边,深入骨髓的讥诮说道。
“一个连牧首都未曾正式加冕的教廷,守护天使的法像,恐怕也仅仅只是法像罢了,光华依旧璀璨,却不知其中,还剩下几分真正能聆听祷告,降下神恩的灵呢?”阿列克谢深邃的灰色眼眸里,掠过一丝讽刺光芒,言语如同涂抹了蜜糖的毒针。
“阿列克谢!”米哈伊尔·沃龙佐夫猛地转身,权杖重重顿地,发出比方才更响亮,更具威慑力的声音,刻意维持温和的脸,瞬间罩上了一层寒霜,仅存的独眼中迸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死死钉在阿列克谢身上,声音冰冷而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贵族权威。
“注意你的言辞!一个连帝国正式册封爵位都尚且空缺的外来者,有何资格在此置喙,甚至公然藐视教廷的神圣威严?!”米哈伊尔·沃龙佐夫故意顿了顿,将对方目前尴尬的身份点得明明白白,质问如同鞭子抽打空气,仿佛在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下属。
“两位。” 阳雨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内响起,如同冰冷的金属在石面上刮过,瞬间压过了沃龙佐夫与阿列克谢之间无形的硝烟。
空气中弥漫的并非仅是传送法阵逸散的能量微粒,更有一种令人窒息,源自两位沙俄贵族对峙的敌意与紧张。
角落里,里加湾官员早已瑟瑟发抖,传送阵的能量核心闪烁着稳定的蓝光,只待权杖落下开启锚点,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阳雨如铁楔般插入了沃龙佐夫和阿列克谢之间,眉头微蹙,脸上依旧是惯常的平静,然而周身经历过尸山血海淬炼出的凛冽杀意,却像初冬骤然席卷的寒潮,丝丝缕缕地弥漫,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我们此刻的首要任务,恐怕并非在此处争执神迹的真伪吧?”
“哼!” 米哈伊尔·沃龙佐夫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像是被强行打断的怒火无处发泄。
悻悻然地别过头去,目光刻意避开阳雨沉静下蕴藏着风暴的眼睛,昨夜宴席上,这个来自东方的年轻首领,在腓特烈面前展现的分量,让他心底存着一丝忌惮,不敢轻易撕破脸皮。
然而阿列克谢的反应截然不同,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被阳雨的介入点燃了什么,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勒出一个弧度,深邃的灰色眼眸里闪烁着近乎挑衅的光芒,微微偏头,带着刻意为之的优雅嘲讽道。
“哦?神谕之人阁下?吾主展现的威能,您不是曾经亲眼,也亲身领教过吗?”
几乎是轻蔑地朝着教堂穹顶,光辉灿烂的天使雕像和金色符文挥了挥,阿列克谢尾音微微上扬,话语如同淬毒的丝线说道,“改变众生命运的威力,难道不比这空空荡荡且徒有其表的圣所,更具一丝令人敬畏的神性?”
“神明的威能,从来不是靠狂信者的舌灿莲花吹嘘而出,它是由凡人的手,在泥土里,在炉火旁,在生死关头的挣扎与期盼中,一点点锻造出来。” 阳雨缓缓开口,语调平缓,目光仿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却深入骨髓的鄙夷。
“它是在饥馑时的一碗薄粥,在寒冬里的一丝暖意,是在绝望中依旧能让人看到活下去希望的那一点微光。”
“高高在上,只会用力量碾压一切,却无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真正的神明,必有威严,威严不是来自让人恐惧的力量,而是来自它能承载凡尘的重量,润泽一方水土,成为万千生灵心中实实在在的依靠。”
教堂里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喷薄的怒火,只有源于无数苦难现实磨砺出的朴素信念,如同无形的壁垒,将阿列克谢充斥着力量崇拜的蛊惑,无声地隔绝在外。
就连穹顶闪耀着金色光辉的天使雕像,此刻在阳雨平静的阐述下,也仿佛褪去了几分神圣,显露出几分冰冷和遥远。
“好了,好了,两位阁下。”莱瓦尔特果断上前一步,一手看似随意的力轻轻按在了阳雨绷紧的手臂上,脸上带着饱经世事后的沉稳,与些许无奈的和煦笑容,声音洪亮而圆融,语气变得恳切而务实,巧妙地转移了焦点。
“究竟何为神明?千百年来,不同的圣殿里供奉着不同的神只,不同的口舌宣扬着不同的神迹,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
“但有一点,我相信无论是哪片星空之下信奉着哪一位神只,祂们共同的慈悲,必定是怜悯信徒,不愿众生深陷战火煎熬,流离失所。”
“我们今日踏上冬宫谈判之旅,所求的,不正是为了终止这场战争,让千千万万的信徒得以喘息,让母亲不再失去儿子,让孩童不再啼哭于废墟吗?”
“无论两位心中的神明是谁,想必祂都会欣然注视着,您此刻促成和平的努力。”
“为了这万千生灵的福祉,些许理念之争,是否可以先搁置一旁?” 莱瓦尔特的言辞如同精密的齿轮,将个人信仰之争巧妙嵌入了和平使命的宏大叙事中,既给了双方台阶,又将矛盾暂时压下,转头对米哈伊尔·沃龙佐夫说道,“准备出发吧,大使大人,这也算我此生屹立过冬宫之内了。”
劝解如同甘霖,适时浇熄了即将失控的火星,米哈伊尔·沃龙佐夫深吸一口气,顺势下了台阶,傲慢地扬起下巴,对着莱瓦尔特微微欠身,恢复了外交官的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