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第一眼看见那个黑影时,会误以为它是人类的。
尽管它身量与麦明河差不多高,说话时口齿清晰,吐字正常,什么也不往外喷溅。
它有耳朵,有手,甚至还有一部手机——等等。
黑蒙蒙雨夜里,麦明河使劲眯起眼睛。
那……那是手机吗?
居民已经把手放下来了,此时两条胳膊长长地垂下来,把长袍袍角捏在手里,在身周一圈一圈地晃,仿佛是一个害羞小姑娘在轻轻甩裙子。
但是手机依然长在它耳朵上。
屏幕泄出一线白光,照亮了它半边脸——要麦明河说,还是不照亮的好。
高高凸起的一只眼睛下,是下眼睑。这点与人类一样。
下眼睑皮肤里,弯弯地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第二个眼球的一半。
第二个眼球下方,又是下眼睑;第二个下眼睑里,又裂开一条口子,露出了第三个眼球的一半……一个个眼球被眼睑半包裹着,仿佛迭塔一样,一路层层迭迭地碰着了下颌。
感觉上,就好像是它脸骨里嵌满了一颗颗眼球,又胡乱盖上了一张皮,皮上开了许多口子,让每一颗眼球都有机会透透气。
这一点,人类看了简直想要死过去。
最起码麦明河是强忍住了惊恐与反胃,生生吞回去了一口酸液。
“你——”水银早已腾地往后跳出去几步,显然受惊不小。“你怎么能进来?你是什么时候——”
“嗯?”
居民一收下巴,姿态娇俏地朝她翻起了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水银,你原来也有吃惊失态的时候呀。噢,或者你是太高兴了?毕竟咱们是合作伙伴嘛。”
它说着,双手叉腰,四下看了一圈。
手机松松地贴在它耳朵上,随着它一晃头,微微甩开了一道空隙——麦明河这才看见,原来手机下、耳朵里,也是一只眼球。
“我这不是一接到你电话,立刻赶过来为你解决问题了吗?我实在是太靠谱了,可靠稳重年上感,很daddy,有没有?”
麦明河不懂年轻人的流行用语,但也能隐约猜着几分意思——猜着之后,难受。
水银好像早就习惯了居民这种说话方式,面色一动不动:“我再问一次。你是怎么进来的?”
居民叹了一口气。“当然是我自己走进来的了,你也没有八抬大轿请我进来呀。”
它脸上的眼睛们徐徐扫视一圈,最终一个接一个,都转到了麦明河身上。“那就是你的敌人吗?除了她,我也没看见附近有别的目标了呀。欸呀,你不会是在跟她雌竞吧,为了那个男的?但我对你永远无条件包容——”
水银切断了它的话头:“她不是。你不是看见那个男人了吗?他才是目标。”
居民看了看司机。
“哎哟,老乡见老乡!”居民一拍巴掌,仿佛现在才想起来这句话,高高兴兴地说:“这可不是目标,你误会了。”
居民的“老乡”……麦明河忍不住看了看司机头上的黑渊带。
司机刚才还是个人呢,现在却被居民称为老乡了。是他变成了居民,还是说……
她想起柴司与韩六月,都是被一点点捞回来的,重新走出了黑渊带。那么……难道其他居民也可以吗?
不对,如果居民也可以穿越黑渊带,它们为什么不早进来?
难道今夜发生了重大变故?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光从水银的声气听来,很难意识到她肩膀上刚受了枪伤。刚才的焦灼紧急之意,在看见居民时,立刻被她压下去,语气简直像是在闲聊,连一点疼痛的颤抖都没有。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一直就知道你的位置,不然我怎么按你要求笼罩巢穴网络?”
“哦?你说说看。”水银近乎轻松地说。
“你不是把我电话号码背下来了吗?”居民忍不住得意似的,“那份存着我电话号码的记忆,当然是你走到哪儿,它就在哪儿了!”
居民仰起头,十分畅快地笑起来——结果雨水落进嘴里,它被呛得咳嗽起来了,弯腰撑着膝盖,咳得很辛苦。
……巢穴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坚持人世的常情和常理。
这一点麦明河早就察觉了,但当她身处于黑摩尔市里,再次想起这一点时,她却觉得一切都错了。
她不该在黑摩尔市里看见这一幕。
这座城市,是她爸爸妈妈移民后落脚的地方,装着她或有遗憾的一生,也是兰骓去世前看见的最后一幕。
那么多人类的梦想,奔波,欲望……一砖一砖搭建起这个地球上最盛大、最繁华的都会。或光明,或晦暗,或物欲,它也只属于人类。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