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传说中的邪龙啊……”
奈薇儿并不知晓尼德霍格这条赫赫有名的邪龙不仅与妖精宝剑的主人伊塔洛思有过一番恶战,更曾经在龙王的选拔仪式上与另一条强大的巨龙打得难解难分,整个白金山都笼罩在那两条龙的阴影之下。如果她知道这段内幕或许会颇感欣慰,至少血牙氏族的始祖并不是输给了一个无名之辈,但她既然对此一无所知,那么脑海中也就唯有一个念头了:终究还是输掉了这场决斗。
她已精疲力竭,挤不出一丝余力,而龙骸仍气势不减,游刃有余。
那么,自己终究还是赢得了这场决斗吗?
在蒙昧得仿若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唯有这段思绪如此清晰,仿佛它并没有伴随一个灵魂的消逝而沉没,总铭刻在这具苍白的骨骸中,是生命与血肉的本能,即便死去依然会蠕动蚕食的细小菌落。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瘙痒,就像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渺茫虫豸正在自己的骨头上攀爬,它们密集得不可胜数的千对触足温柔而又残忍地扫过锈蚀的骨骼表面,如同隔靴搔痒般让人不可抑制。
很多时候,尼德霍格都会有这种感觉,譬如他独自眺望白金山上的雪花,想象着何年何月这场雪会停下来的时候;譬如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回到巢穴,默默地舔舐伤口的时候;还有……每当他感到孤独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
但孤独对尼德霍格来说既不是一种心情,也不是一种状态,更近似于有形的敌人,他用尖牙、用利爪、用这具身体中生命所积累下来的所有重量与它搏斗,一度将它驱逐,却无法阻止它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回归,再次证明与自己为敌的下场不过是自取其辱。
年月有限,而孤独无穷。
在群兽的无声注视与众生万物的缄默之中,昂然的龙骸缓缓转身,动作迟缓僵硬得犹如推动着一座老旧的磨坊,磨盘早已将他的骄傲与愤怒碾为残渣,一律平等地燃尽。时空就在这一次转身中天翻地覆,他发现自己仍站在阿德拉斯的竞技场上,白金山的天空狼藉得犹如风暴肆虐,古老的山脉处处摧折,苍茫的树海已被潮汐淹没,而眼前的他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赫拉斯瓦尔格跪倒在面前,伤痕累累,血流成河。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认输了,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力量,此生或许不可能再战胜宿命中的敌人,捍卫自己的尊严。这一幕曾是尼德霍格渴望见到的,也是他踏上决斗场的唯一目的,可不知为何,真正看到这一幕时,他忽然意兴阑珊。
他不是赫拉斯瓦尔格。
赫拉斯瓦尔格可以被打败,但他绝不可能跪下,更不可能向自己俯首认输。
因为他的骄傲不可被篡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已死之龙仿佛短暂恢复了神知,不再是由圣杯和怨念所操控的傀儡,确切地说只要他不同意,没有人可以让这条骄傲的巨龙沦为傀儡。于是时空再度颠倒,眼前的景象数度变幻,尼德霍格看到赫拉斯瓦尔格的影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不知名的血族半神,她伤痕累累,血流成河,仍用警惕和慎重的目光看着自己,眉宇间不乏忧虑。
原来……如此。
尼德霍格在恍惚之中醒悟过来,自己确实没有战胜赫拉斯瓦尔格,仅仅是战胜了眼前的血族半神,或者说战胜了从往昔一直苟延至今的一个影子,那段在记忆之中执迷不悟的幻景罢了。沉湎于记忆,逆乱了时空,颠倒了认知,摧残了精神,像这样的事情究竟有多么可笑呢?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但意识到这一点后,空虚感反而消失了,来自过去的龙骸屹立于荒芜的原野之上,谓然发出一声长叹,那足以倾吐人间所有悲伤、容纳尘世万千孤独的叹息声,却让人感到无比的满足。
因为他最终还是没有战胜赫拉斯瓦尔格,或者说,不再需要战胜他了。
“你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尼德霍格。”
一个陌生的少女声在龙的灵魂中响起,随即她停顿了一下,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吧?”
尘世间最不可能去爱的、最不知何为爱的、最没有爱的能力的,却也是最渴望爱的。
话音落下,古老的龙骸失去了力量,不受圣杯的污染,也不再具有隔绝于时空之外的独特力量。它注定重新踏入这条河中,经受河水的洗礼,冲走旧日的孤独和高傲。于是,死而复生的苍天巨龙犹如被一团火焰从内而外地焚烧,逐渐将每一根骨头都烧成了熊熊的烈火。那是纯粹的苍白的火焰,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温暖,从龙尾末端逐渐向着身躯蔓延,到龙爪、龙躯、龙翼、龙首……附着在这具骨骸上的每一寸怨念皆被焚烧,化为漫天斑驳的碎屑,卷入呼啸的风暴中,与霜雾同形,与尘埃共舞。
横亘在面前、分割了天地的高耸围墙逐渐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空洞,宛如被万千把利剑穿过,戳了个千疮百孔。透过这些空洞望去,亚托利加的荒原无休止地向前奔跑,追逐着名为“白金山”的山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那里曾有苍天巨龙幼时的记忆,不算美好的故事是否得到当初那些人的铭记,始终困囿的心结又是否得到消解?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刻,已然苍老的第三任龙王巴哈姆特是否驻足于那座雪山的最高处,用悲哀的目光俯瞰逡巡,寻找昔日对手留下的痕迹?他们是敌人吧,但也是朋友吗?亦或者,只是两个被命运捉弄的不幸的家伙同病相怜,互相取暖呢?
一切如雨飘零,纷纷扬扬;又如雪淹没,浑浑噩噩。覆盖着广大巨渊的阴影不知不觉间散去了,众人抬起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是天晴的时分,金色灿烂的阳光宛如给荒原披上了辉煌的外衣,华丽而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