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昶果率全家进宫谢恩,宋太祖见到花蕊夫人,便被勾魂摄魄,直弄得心猿意马。
于是七天后孟昶暴疾而终,年四十七岁。
太祖闻说孟昶已死,为之辍朝五日,赙赠布帛千匹,葬费尽由官给,追封为楚王。孟昶母亲举酒酹地道:你不能以死殉社稷,贪生至此,我因苟活。今儿既死,我生待何?
于是待儿子丧葬已毕,老夫人就便绝食而死。
花蕊夫人全身缟素入宫,叩谢宋太祖对亡夫之封,此后便未曾出宫。
这日太祖退朝略早,径向花蕊夫人宫内行来。却见花蕊夫人正在卧室里悬着画像,点上香烛,叩头礼拜。
太祖向那画像看去,见其左手引弓,右手执弹,眉目相熟,又想不起来究是甚人。于是便问花蕊夫人:卿之所拜,是何神祗也?
夫人本来所供乃是亡夫孟昶,不意太祖突如其来,发现自己隐私,连忙镇定心神答道:此乃我蜀中俗传张仙画像,虔诚供奉,可得子嗣。
太祖听如此说,笑道:妃子如此虔诚,朕料张仙必送子嗣。但张仙既是神灵,宜在静室供养,不宜供在寝宫,未免亵渎。
花蕊夫人连忙拜谢,便趁势将画像收贮。
此事后来传出宫外,朝野诰妇信以为真,便皆在家中供奉孟昶画像,呼为送子张仙。
其后事败,人人皆知所拜乃是孟昶,不由啼笑皆非;但供像求子已渐成习,便有高才之人将孟昶之像换作花蕊夫人,呼为送子娘娘。
花蕊夫人后来介入宋廷权力之争,与太祖答奏立嗣之事,为太祖弟赵光义所忌。故在一次随太祖郊外打猎之时,被赵光义借口失手,一箭射死。
太祖虽然英明,也无从追究,只得作罢。
画外音:以上便是宋太祖强占花蕊夫人故事,有多种话本流传,且敷衍为戏文,天下传唱。其实若说此事发生在魏武皇帝曹操身上,那是丝毫不奇,置于宋太祖之身,实当不得真也。好事者杜撰花蕊夫人之事,无非是借夫人才名,讥讽宋太祖与其他历代国君并无两样,亦乃是好色之徒而已。但“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故事流传更广,并因《三言两拍》之功,几乎妇孺皆知。极力渲染宋太祖乃是个烈烈奇男子,真真大丈夫,不近女色之主。
镜头闪回,复叙千里送京娘故事。
赵匡胤随周主郭威在晋阳为军之时,一日闲来无事,独身一人往游太原晋祠。
见那晋祠古柏森森,规模宏大,转了半天无甚意味,感到口喝,便行至旁边一座小小道观叫作清油观,来向观主讨碗茶吃。
那观主赵景清乃是赵匡胤族叔,常相往来。因见侄儿到来,遂奉上香茗,自在攀谈。
赵匡胤正在吃茶之间,但闻道观厢房之中,传出阵阵压抑哭声,细听是个年轻女子。太祖大奇,便问:在这道观之中,缘何会有女子啼哭?
赵景清见问,不由连连摇手,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道:贤侄要吃茶时,敝观尽有,只是休要管此闲事,徒惹杀身之祸。
赵匡胤愈加惊奇,当即推开茶盏,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赵景清被逼无奈,只得实言:前日便有两名营中军官,便如贤侄打扮,不知由何处掠来一位绝色女子,来至观中。因各欲娶此女子为妻,争执不定,故求告三清爷爷分剖,看是断与哪个。我三清祖师乃清静无为上仙,焉肯管他这般闲事?自无一言相示。那两名军汉便将这女子囚禁藏经阁中,在这院中交手,言明获胜者便娶女子。这两个强盗皆都武艺高强,几番打斗不分胜负,于是胁迫贫道,暂把这女子寄押在寺,再另去寻觅一个绝色女子平分,以免坏了义气。贤侄既然苦苦逼问,贫道只得实言相告,故说休管闲事,免惹杀身祸患。
赵匡胤听罢,冷哼一声道:既是如此,那两个军汉则便是赵某同袍。这闲事非管不可,他们若来问时,你便说是我将这女子抢去便了。
说罢挚过身边浑铁杆棒,大步出门,走到藏经阁前,只一把扭下铁锁,推门直入。
赵景清知道侄儿烈性,见比那两个强盗更加凶恶十倍,暗自叫苦不迭,哪敢去阻他!
赵匡胤推开藏经阁门,见果有一个女子瑟缩在墙角,悲悲切切哭个不停。赵匡胤温语抚慰:娘子休怕,某乃洛阳赵二,最爱打抱不平。闲游到此,闻你啼哭,故向道长问得明白,前来解救于你。你只实话告我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某这便送你还家,绝无虚语。
那女子听的明白,复见其相貌是个英雄,止哭答道:原来是赵大哥,如此好意。奴与大哥同宗,亦是姓赵,名唤京娘,年方十六,家住蒲州。因随父亲贸易,住在客店之中,被两个强盗看见,打倒父亲,强行夺来。奴今在此已经五日,犹不知我父生死。
赵匡胤慨然道:既如此,我护送你回乡便了。你父若是无恙,当在家中等你。
于是声唤赵景清过来,顺挥手中杆棒,将藏经阁中不打紧物什打翻捣毁,一片狼籍。
赵景清大惊道:贤侄,实不干我事!
赵匡胤:我亦知不干你事,且多亏你这几日送茶端饭,不至将京妹饿坏。
赵景清:如此,则因何发怒,毁我藏经阁?
赵匡胤:我又不曾坏你经书,只打毁书架,也是为救你。
赵景清:奇哉怪也。毁我家什,倒说是为我,真是大英雄,好侄子。
赵匡胤:叔父,亏你是修行道人,却甚不通情理。若是那两个军汉来向你索人,你则便说是洛阳赵大郎把人劫走。他见阁中被我毁成这样,便不与你纠缠矣。
赵景清这才醒悟,且又知道侄儿在江湖上大名鼎鼎,于是打个揖首称谢,心中却暗道:这男女二人初见,怎说这女子却是其妹?
赵匡胤不顾赵景清在那里纳闷,顺手将赵京娘挽出藏经阁,出得清油观,复将其扶在马上,自己牵马在前,直向蒲州而行。
这太原是在晋州中部,蒲州却在西南,不下千里之遥。
赵匡胤激发豪侠之气,深然不顾山高路远,则便拴束行囊,二人从太原出发。
下山到至一个镇甸,赵匡胤扶京娘下马,在路边吃些茶汤点心,复又拿出二两碎银,向那熟食铺中买了二十斤熟牛肉,三十斤烧饼,皆都装入行囊,以作路上盘缠。
临走之时,回首见路傍有拉骆驼行商,便上前一揖:借问商家,此去蒲州路程如何?
那行商闻说是要去蒲州,不由吸一口冷气道:军爷若是由此往蒲州去,需经风陵渡过黄河,先到潼关、再经榆次、东阳、平遥、灵石、洪洞、临汾、曲沃、运城、芮城。到达蒲州时,少说也有一千五百里路。休说山川阻隔,便是路上兵荒马乱,皆有强盗出没,那可不顽的。我看小哥携有女眷,更是危险,还是等天下太平了再去罢。
赵匡胤见他说的一清二楚,且是一片好意,便打一躬谢过。回身向那路边吃些茶饭,酒便不吃。食罢,复请京娘上马而行。
当年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未知真假,此番赵大郎担当护花使者,千里单骑护送娇弱美人,却是大英雄生平未有之遇,人世间稀有之事。
这一路之上,说不得饥餐渴饮,晓行夜宿。
二人为行路方便,且喜又是同宗,便作兄妹称呼。夜间打店,又为保护义妹周全,赵匡胤只讨一个房间,让京娘睡榻,自己只在地下打铺,和衣而卧。
虽是青年男女,却是各守其礼,并无侵犯。
长话短说,行经榆次、东阳、平遥,俱都太平无事。这一日行至灵石,见天色已晚,赵匡胤依如既往,在冲要之处寻下一家干净客店,命店家将坐骑牵去槽头,好生饮喂。
店家接过丝缰,陪笑说道:客官放心,小店后院倒有马厩,常喂牲口。
赵匡胤:且住!你可知道我这坐骑,乃是一匹宝马良驹,唤作踢雪墨麒麟,通身犹如墨缎,四蹄雪白,真个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店家:莫不成,须要金槽银缸,再拿山珍海味,来伺候客官这苞神驹?
赵匡胤:那倒不必。只不要令与其他牲口拴在一起,更不可同槽而食,则便无妨。
店家连连称是,道声安置,便即牵去。
赵匡胤兄妹赶了一天路,吃罢夜饭,便即入房休息。先请义妹上榻安睡,赵匡胤依旧和衣而卧,睡于地铺。
将近三更,忽听后槽马叫,有人受伤声唤。
赵匡胤听是自己麒麟马鸣叫,急推窗而出,至马厩看时,却是两个盗马贼欲盗墨麒麟,一个被马踢伤,故此声唤呼痛。
赵匡胤大步上前,喝道:狗贼敢尔!
一拳将那未伤盗贼打死,看那受伤之贼,也被踢的重了,只在地上挣命。
赵匡胤见出了人命重事,为避免麻烦,急回房间,与京娘两人连夜出逃上路。心忧官府缉拿,一路只拣山间小路行去,又贪赶路程错过宿站,眼见天色已晚。
若是赵匡胤一个人时,自是不惧走夜路,但护送京娘同行,便欲寻客店歇宿。
遂借月光出得山林,终于见一绝小村落,只有五六户人家,却都大门掩闭,绝无声息。只有一家门前立定一个身带重孝妇人,也正准备锁门外出。
赵匡胤上前作揖,说道:劳烦大嫂,我兄妹因道路生疏,错过宿头,请求借宿则个。
那妇人却道:我夫刚刚亡故七天,今日回煞。我尚须回娘家躲避,焉能招外人留宿!
说罢,自顾扬长而去。赵匡胤见天色黑透,管不了那许多,便扭开铁锁,带着赵京娘破门而入。心中想道:借住一晚,待那妇人回来,留些银钱与她便是。
进入庭院,果见正房中停着灵枢,悬垂白幔,灯烛明亮,供案上摆着许多鱼肉菜蔬。
赵匡胤大喜道:我二人腹中正在饥饿,既有现成酒饭,乐得饱餐一顿。
乃与京娘大吃,然后倒头便睡。半夜时分,忽闻灵枢似有爆裂之声,有人发出一声长叹,声音幽细,继而旋风入室。
赵京娘于梦中惊醒,只吓得花颜失色。
赵匡胤急将杆棒取在手中,却见是灵前有两只绝大公鸡,比常鸡庞大数倍,正在那里向供桌上觅食眼圆喙尖,锐胫利爪,形状极其勇猛。左首耸冠,右首秃顶。
赵匡胤暗道:此物得非那孝妇所云,甚么煞神耶!
因此时已有七分醉意,并不害怕,于是举起杆棒当头劈下,将那两只公鸡先后打死。由此倒身便睡,幸喜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孝妇与村民俱归,看到煞神已死,不由皆对赵匡胤敬若神明,一齐倒地顶礼膜拜。赵匡胤不受村民赠银,只取吃食而去。
如此晓行夜宿,已有月余。
虽然路上盗贼频发,但皆敌不过太祖杆棒,只得放他兄妹二人过去,不敢来讨野火。这一日经过曲沃地方,离蒲州尚有三百余里。
二人又一次赶过宿头,只得在一处破庙中过夜。当时春寒料峭,入夜更觉寒气袭人,两人遂于殿中拢起柴火,默然对坐。
赵京娘在火光闪烁中细看义兄,对赵匡胤仁风义举自然铭感五内,及长途相随相伴,更是日久情生,此刻呼吸相闻,更是如醉如痴。
但见赵匡胤正襟危坐,一脸正气,几番欲言又止。
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只管害羞不说,错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
于是眼中流泪,说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误陷于贼人之手,得见恩兄。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不知恩人允否?
赵匡胤思索良久,故作轻松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兄妹相称,岂可及乱。赵某亦是顶天立地男子,不是施恩望报小辈,假公济私奸人。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强盗何异?空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英雄豪杰笑话。
赵京娘闻言,泪流满面道:恩兄高见,妾妹今生不能补损大德,死当衔环结草。
不则一日,二人一边打听一边前行,终到京娘故乡,蒲州解梁县小祥村。
京娘之父自从失了女儿,一人凄凉回家,将及两月。这一日院门开处,忽见京娘骑马回来,父女相抱而哭,问其得回之故。
京娘边哭边说,便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两月方得还家,大略叙述一遍。
赵公闻此,半信半疑。便与老妻商议:青年男女千里同行,焉有不乱之理?若要邻里不说闲话,保我家风,除非如此,方为两便。
少间筵席完备,夫妇两个请赵匡胤坐于上席,便说以女许婚之意。
赵匡胤听得这话,恰似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将欲发作,却又不能,遂一声不吭,离席而出,解了踢雪墨麒麟,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心下自想求亲事不谐,反涉瓜李之嫌,无由分说明白。捱至夜深,趁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悬梁自缢而死。
来日天明,夫妇两个不见女儿出房,撞门而入,见女儿缢在梁间,早已香销玉殒。看壁上诗云: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其后赵匡胤随郭威及柴荣征战,至陈桥黄袍加身为宋太祖,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
使者奉命前往,见京娘墓木已拱,只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义妹京娘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至今香火不绝。
这段词话被明朝才子冯梦龙录于《警世通言》,题做“宋太祖千里送京娘”。
画外音:此后又有传说,京娘与赵匡胤行经邯郸,表情不允,含羞投湖自尽,乃为今日“京娘湖”,并有当代名士赵朴初、启功、杨成武先后题名,且有搭衣岩、梳妆台为证。但自太原至蒲州,根本无需经由邯郸,便如当年关羽千里寻兄,不必经由潼关及洛阳一般。或为后人臆想而为演义,亦未可知。
镜头转换,复说太祖暴崩疑案。
西元九七六年,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赵匡胤夜召御帝晋王赵光义入宫饮酒,并论发兵之事。兄弟二人交谈不愉,有争执之声,当晚共宿宫中。
隔日清晨,内宫传出赵匡胤忽然驾崩凶信,遂成宋初第一悬案。
太祖因是暴崩,死前未留遗诏。由是御弟赵光义继位,是为宋太宗,因改年号为太平兴国,表示要成就兴国大业,致天下太平之意。太宗虽然平安继嗣大统,但因闻朝中旧臣对太祖暴亡,及自己得位缘由有所议论,便为此忧虑不安,寝食俱废。(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