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惯常的温和笑意。
“德轩兄训诲,字字珠玑,允明受教!”
张明哲先是对李仁德微微颔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显得十分谦和。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此卷文章,”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诚如李公所言,锋芒毕露,胆魄惊人。其指摘时弊之语,确如匕首投枪,直刺要害。”
他承认了李仁德指出的“问题”,但话锋随即一转。
“然,细品其文,本官以为,此子并非只为逞口舌之快,亦非狂悖无行。”
“其破题‘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等气魄,非大胸怀者不能有;其论‘助之所聚,非权柄可强求也’,更是直指凝聚人心之根本,在于行‘道’而非仗‘势’,见解可谓深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为锐利,仿佛能穿透纸与写作之人遥相对望。
“通篇观之,其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其所痛斥之结党营私、漠视民生、纲纪弛废,诸位扪心自问,难道不是当下亟待整肃之积弊?”
“其文虽厉,其心却正!其论虽激,其理却真!”
周景昭在位多年勤勤恳恳,他虽没养出什么权势滔天的奸佞,但也圈养了不少无才无德的庸官,贪官。
以前那些人放着不管也不碍事,但如今天子的身体一直不好,边疆也不安稳,那些人就蠢蠢欲动起来。
这份卷子其实有些戳人痛处了,但也确实是实话。
张明哲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话语的分量却在增加。
“我朝取士,固然首重德行稳重。”
“然!‘稳重’岂是‘缄默苟容’?!‘持论中正’岂是‘回避症结’?!”
“若因一篇文章切中肯綮、敢言人所不敢言,便斥之为偏激、狂悖,这等行径,与讳疾忌医何异?!与堵塞言路何殊?!”
“此非‘昏聩’之判,何为?!此非‘妄断’之责,何属?!”
“此等行径,何尝不是因噎废食之嫌,更恐寒了天下敢于直言之士的心!”
他最后看向李仁德,语气恳切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德轩兄!此卷见识之卓绝,忧思之深广,胆魄之雄浑,莫说本届士子,便是翻检十年科场文章,亦属凤毛麟角!”
“本官以为,纵使其言或有可斟酌处,然其才、其识、其胆、其心,皆乃国之栋梁之资!”
“若仅因其锋芒刺目,便黜落或抑其名次,岂非令明珠委尘,使干将蒙垢?!”
“朝廷开科取士,所求者,难道不正是此等敢为天下先、能肩社稷重之英才俊彦乎?!”
“古语云:‘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若因忠言逆耳便苛待进言者,这等行径,与史笔所诛之‘昏君’、庙堂所斥之‘奸佞’,又有何本质之别?!”
“允明认为此刻便定其‘非魁首之选’、‘不宜过高’,恐……失之草率!”
“诸公以为如何?德轩兄以为如何?”
张明哲这番话,有理有据,绵里藏针!他坦然承认了文章的锋芒,却又以更高之理将其化解、乃至升华——这便是文官的嘴,其言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其理永远无懈可击!
堂内一片死寂。
并非无人想言,而是张明哲字字句句已将他们所有反驳的路径封死!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一个精心构筑、令人憋闷的道德陷阱!
此刻谁再敢附和“偏激狂悖”之论,岂非坐实了“昏庸”之名,自认“奸佞”之行?
文人最重脸皮,更重德行清誉。
这顶帽子,谁也戴不起!
原本就支持此卷者,暗自欣喜,只觉胸中块垒尽消。
而先前出言反对者,则面红耳赤,胸中憋闷欲炸,却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只能默默将目光投向李仁德。
而李仁德只是看着朱卷沉默着,像一尊安静的石像,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