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有个叫青崖沟的村子。村子四面环山,一条浑浊的溪流从谷底蜿蜒而过,像一条死蛇趴在泥地里。村里人不多,百来户人家,世代以伐木、种药为生。他们信山神,敬土地,也怕那些藏在深林老树里的东西。
尤其是蛇。
青崖沟的蛇多得吓人。雨季一到,草丛里窸窣作响,树杈上盘着青鳞,夜里走路得打火把,不然一脚踩上去,冷不丁就惊起一条碗口粗的蟒。老辈人常说:“这山里头的蛇,有些不是凡物,是吃了山魂,活了几百年的精怪。”
这话没人当真,直到那年冬天,陈家姑娘死了。
陈家住在村尾,三代单传,到陈老三这一代才生了个女儿,取名阿秀。阿秀生得水灵,眉眼弯弯,一笑两个酒窝,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十六岁那年,跟邻村一个木匠定了亲,婚期就定在来年开春。
可就在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阿秀不见了。
起初村里人以为她是去山上采药,或是躲着未婚夫闹脾气。可一连三天没影儿,陈老三急疯了,带着人满山找,嗓子都喊哑了。最后,是在后山一座废弃的山神庙里找到了她。
庙早已坍塌,只剩半堵墙和一根歪斜的柱子。阿秀就蜷在墙角,身上裹着破布,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像是被冻僵了。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异常柔软,不像死人那样僵硬。更诡异的是,她脖子上缠着一圈细长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勒过,又像是……蛇爬过的印子。
陈老三把她背回家,灌姜汤、搓手脚,折腾了一夜,阿秀终于睁开了眼。
她醒了,却不像从前的阿
秀。
她不再笑,也不说话,整日坐在窗边,望着后山的方向。眼神空洞,却又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吃得极少,一碗米粥能喝三天。最让人不安的是,她开始怕光,一到晌午就拉上窗帘,躲在阴暗里。
村里懂点道法的老神婆去看过,回来直摇头:“这丫头……魂儿不全了。有东西附在她身上,不是人能救的。”
陈老三不信邪,请了郎中来看,郎中说是受了惊吓,开了安神的药。可药吃了半个月,阿秀不但没好,反而越来越怪。
她开始半夜起床,在屋里来回走动,脚步轻得像猫。有时会站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笑,笑得让人头皮发麻。还有一次,陈老三半夜起夜,看见女儿蹲在院子里,正用手抓蚂蚁吃,嘴角沾着黑点,像血。
他吓坏了,冲上去抱住她,却发现她的皮肤冰凉,体温比井水还低。
“爹……”阿秀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我冷……好冷啊……”
陈老三抱着她回屋,盖上厚厚的被子,可她还是冷,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微微发抖。
第二天,村里死了头牛。
牛是王猎户家的,拴在牛棚里,早上发现时已经断气。牛眼凸出,舌头外伸,脖子上有两排细密的牙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穿了动脉。更可怕的是,牛肚皮被剖开,内脏不见了,只剩下一滩腥臭的血水。
王猎户拿着猎刀在村里吼:“谁干的?哪个畜生干的?!”
没人应声。可大家心里都隐隐觉得,这事跟阿秀脱不了干系。
没过几天,村东头的李寡妇也死了。
她是上吊死的,绳子挂在屋梁上。可验尸的村正说不对劲——李寡妇脚尖离地还有半尺,根本够不着绳子打结的地方。而且她脸上带着笑,嘴角咧到耳根,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乐的事。
最瘆人的是,她嘴里含着一枚蛇蜕下的皮,干枯发黄,像一张皱巴巴的纸。
就在这时,阿秀怀孕了。
陈老三差点拿锄头砍死她。可阿秀死活不说男人是谁,只说“是梦里来的”。她躺在炕上,眼神涣散,喃喃道:“他来了……他每晚都来……穿黑衣,眼睛红红的……他说他是山神的使者……要娶我……”
村里炸了锅。
有人说是山里的野男人强暴了她,有人说是狐黄白柳灰作祟。可老神婆跪在香案前卜了一卦,卦象一出,她当场昏死过去。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蛇……是蛇精……它要借人还阳……”
当晚,阿秀开始呕吐。
吐出来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团团黏糊糊的黑色液体,里面裹着细小的鳞片和蛇牙。她疼得在地上打滚,哭喊着要死,可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皮肤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像无数小蛇在爬。
陈老三请了外乡的道士。
道士五十来岁,背着桃木剑,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晚了。”
他绕着阿秀走了三圈,忽然抽出剑指向她肚子:“它已经成形了,不是胎儿,是蛊!是蛇精用千年阴气炼的‘子母蛊’,母体寄生在人腹中,靠吸食宿主精血成长。等它破腹而出,宿主必死无疑,而那蛇精……也就真正活了。”
“那……那能救吗?”陈老三跪下磕头。
道士摇头:“除非……在它出生前,用七星灯引出它魂魄,再以雷击木为柴,烧它三日三夜。可这法子,九死一生。灯若灭,人必亡;火若熄,蛇精脱困,全村遭殃。”
陈老三咬牙:“只要能救我女儿,我什么都愿意!”
道士设坛作法。
七盏铜灯摆成北斗状,围住阿秀的床。灯芯是浸过朱砂的麻线,火光幽蓝。道士披发仗剑,口中念咒,符纸一张张贴在墙上、门上、窗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像是腐烂的鱼。
子时一到,法事开始。
道士焚符,洒净水,踏罡步斗。突然,阿秀猛地坐起,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嘶嘶”声,像蛇吐信。她双手抓床,指甲崩裂,血流不止。肚子剧烈起伏,仿佛里面有东西在撞击,要破皮而出。
“它醒了!”道士大喝,“点火!”
陈老三点燃雷击木堆在屋外的火堆。火焰冲天而起,照亮半个山谷。
屋内,阿秀开始尖叫。那不是人的声音,而是蛇的嘶鸣,尖锐刺耳,震得窗户嗡嗡作响。七盏灯同时摇晃,火苗忽明忽暗。
“稳住!”道士咬破手指,在她额心画符,“我以血为引,锁你魂魄!莫让那妖物夺舍!”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窗外掠过。
“轰!”一声巨响,屋顶破开一个大洞,瓦片纷飞。一条巨大的黑蛇从天而降,足有水桶粗细,通体漆黑,唯有双眼泛着猩红的光。它尾巴一扫,七盏灯全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屋子。
“蛇精!”道士怒吼,挥剑斩去。剑锋砍在蛇身上,竟发出金属般的脆响,火星四溅。那蛇毫发无伤,张口喷出一股黑雾。道士吸入一口,当场倒地,口吐白沫,七窍流血。
陈老三抄起柴刀冲上去,被蛇尾一抽,飞出三丈远,撞在墙上,肋骨全断。
黑蛇缓缓游到床边,低头看向阿秀。阿秀竟笑了,伸手抚摸蛇头,轻声道:“夫君……你终于来了……”
蛇头低垂,与她额头相触。刹那间,阿秀肚子裂开一道口子,没有流血,只有一条细小的黑蛇钻出,顺着母蛇的身体迅速爬上去,钻进了它口中。
母蛇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吟,转身欲走。
“别走……”阿秀虚弱地说,“带我走……我不想死……”
蛇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竟似有怜悯。它张口,吐出一枚晶莹的红丸,落入阿秀口中。
阿秀吞下后,身体开始变化。皮肤泛起青黑色,长出细密的鳞片,手指变长,指甲如钩。她的腿渐渐合拢,化作一条长长的蛇尾。
她,成了半人半蛇的怪物。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侍女。”蛇精的声音在屋中回荡,“替我守护山林,吞噬凡人,为我收集怨气。”
说罢,它破窗而出,消失在夜色中。新生的蛇女紧随其后,爬行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