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庭院,小道蜿蜒曲折,石板之上隐有水渍,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那场小雨带来的泥土与水气的味道。
一双精致的鹿皮小靴轻盈而过,石板道上留下了一串点点印痕。愈加湿冷的雨后清晨,因着这串脚印的主人添上几分生机,不知名的鸟雀也为之欢快地鸣叫。
转过一道月亮门,翠叶修竹,星星点点的各色小花碎在翠绿里,路面颇为阔朗,虽然时辰尚早,但这里显然已被宫人们打扫过了。
“师傅——”
鹿皮小靴急跨两步进入庭院,随着悠长而甜美的声音扬起,“嗒嗒”的小跑声很快又收住了,身前出现一双黑色薄底的布靴,那布靴端端正正并拢地立着。
“提司大人,老奴有理了。”
“师傅,今天您当班啊!”甜美的声音里略带些惊讶。
而黑布靴依旧并拢而立,规规矩矩,“丫头,与你说过多少遍了,规矩就是规矩。私下里咱爷俩咋称呼都成,可这当差的时候,就别老叫师傅了。”
小皮靴一个并拢,显得好似郑重了起来。
“今儿就算啦!下次可要注意,宫里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妙。”
“听着了,师傅——”小靴子又开始有节奏地一颠一颠,声音却压低了,神神秘秘道,“这不?多日都没见着师傅您了,高兴不是!”
“鬼丫头,是不是怪师傅没去瞧你?”黑布靴往前迈了一步,靠近了小皮靴,“师傅最近忙,抽不出时间来。怎么样,伤可好些啦?”
“师傅,您瞧瞧,”鹿皮小靴调皮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多亏了姐姐与师傅的照顾,感激还来不及呢!哪能怪您呢。”
“嗯嗯,好,挺好!”黑布靴原地踏了踏,“也莫大意了!师傅给的丹药,须得按时服用,你听着么?留下伤根就坏喽!”
声音有些沙哑,说话节奏也很慢,口吻里饱含无限的溺爱。
“丫头,你若是来找陛下的,自不必通报了,这是陛下的旨意。”
话音落,黑布靴向一旁挪了一步,让出了道路,还不忘多交代一句:
“近日来陛下多显疲态,估计现在还未起安呢,一会儿啊,小心着点儿侍候,知道吗?莫要惊扰了陛下!”
“知道了师傅,那,我进去了?回头下了差就去找您,可好?”
鹿皮小靴一面甜甜地问,一面欢快地跑上了青石台阶。
“好——。眼下莫要分了心,好好办差!去,快去吧!”面对台阶最后嘱咐了一句。
大概人老了都爱唠叨吧!总也不忘对后辈千叮万嘱。
黑布靴缓慢折了回来,依旧端端正正地并拢站立。
时间一点点逝去。旭日东升,地上的水气很快便蒸腾成碎云,柔柔随意地撒在天上,亦如地上的小花零零点点,眼见它们被风斜扫着形成一片遮蔽了白日。阳光消失了,隐隐有细小的水滴落于石板之上,没多久,庭院石板路面已然暗淡的濡湿了一片。
黑布靴此时已不在原处并拢而立了,而是出现于面对石阶上轻轻踱着步子。
都这时辰了,照理说陛下该起安传早膳的。黑布靴脚步看起来有些烦躁。记得昨夜陛下明明归寝得早。
本想着进去查探,可转念一想,徒儿还在里面侍候,约摸无碍。自个儿进去还要在外请旨,诸多不便,遂又停下了脚步。
“师傅——”
一声急呼从石阶上传来,是自家徒儿的声音!
只见黑布靴一点地,便消失在了原地。
“怎么了,丫头?出什么事了?”
黑布靴再次出现时已经站在高高的门槛边,正踮着脚尖似是往里张望。原本立在门廊等候差遣的宫人,此刻都不见了踪影。
“师傅,进来再讲,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
小皮靴焦躁地跺着脚,声音压得极低。
黑布靴闻言又是原地消失,转眼便出现在了小皮靴旁。
“听师傅的话,见着陛下没醒,我就在一旁看书候着。哪知陛下……”
话未完,忽听黑布靴咳嗽一下,朗声道:“陛下这里有我蔡公公和提司大人伺候着,闲杂人等回避——”
木窗格上有人影一闪,小皮靴诧异:“外面的宫人,我都将他们临时差去别处了。”
黑布靴急上前一步到了龙床边,似在观察床上之人。此刻外面只剩下一片幽静,小皮靴方才又开口说:
“陛下,时而蹙眉,时而呼吸急促,我为陛下用软毛巾擦拭额上的细汗,一番下来陛下竟毫无反应,”声音有些抖颤,开始有了哭腔,“我尝试着唤醒陛下,可、可无论如何,却怎么都叫不醒陛下。”
“丫头,你做得不错!”黑布靴略侧了侧,鼓励她说。
“现在陛下呼吸紊乱,心跳失序,可脉搏却沉稳有力。快去请太医来。丫头!有师傅在这儿护着陛下,你快去把太医院院正叫来!”
“一并告知四皇叔吧!”小皮靴转身即要往外跑。
“等等!”沙哑的声音叫住了欲夺门而出的徒儿,“绝不可!老奴只认主子,信不得旁人,此事莫多一人知道。先寻太医来,想想法子,只要陛下能醒过来,拖得一时是一时。”
鹿皮小靴顿了顿,窗外垒边池柳簌簌,鸟雀咕咕窃语。
“丫头,镇定些,莫使旁人看出来。”
“……是,师傅!”
“一会儿见着当值的太医院院正,莫要多说话,更不可提及陛下眼前的症状。”想了想,又肃然道,“陛下自幼一直在调养身体,这个,你知道,太医院院正知道。就传他来为陛下例行检查吧。”
“是,师傅。”
小皮靴风一般的跑出了大殿,脚步声迅速远去。
陛下啊!您可千万别有事,若不然……老奴哪还有脸去见先皇啊!
然而,龙床上的人依旧没有醒来。黑布靴在龙床前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心急如焚。
他摩挲手指心中盘算着,突然驻足:今晚蒋傅山蒋太医须得在直庐过夜了(皇宫内下设太医院值班室)。这样也好,此事非同小可,大家须得坐下来好好筹划,方才能与朝堂众员周旋——特别是右相一党欲会趁机而入,一步走错,此支龙脉日后再无回旋余地。
时不我待啊!
时间,正一点点,一点点的逝去,是一天?十天?还是一年……!
我完全没了感念。
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不能停歇。
因为我怕……
哪怕停下半刻,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困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从不去做。离开这段灰色地界,就是我眼下最想做的,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我不在乎行了多远,一路之上可以理清头绪,直至寻到出路。
可我厌倦了这种回头不见来路,往前不见尽头的“风景”——只有上下,没有前后之分,亦没有南北之别。
依旧是在梦里吗?
无法分辩的理由,是我逐渐发觉自己已然失去了主宰权。
意识在这里戛然止步,中断了之前的所有联系,我本应在此刻醒来才对?我发号着施令,却惊喜地发现一切努力皆为徒劳。
话说回来,既不是朕的地界,那,这里……
又会是哪里!?
这里一片灰色。
灰色的天。
灰色的地。
灰色的一切。
还好,不是只有单调的灰色,道路有起伏,感觉像是一座座山冈,远处能看到树木,脚下的草很柔软,有草不代表是青草,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生气的灰色。
唯有我——这个不知疲倦,活在这世界上的唯一色彩。
眼前的景色似乎有所变化:不再是单调的山冈,没有颜色的树木,而替换成了——一片残垣断壁——灰色的废墟。
依稀分辨的出那些废墟在完好时一定是不得了的壮观。
适才经过的那栋倒塌的大殿,就比大朝会的大殿大了不知多少倍,真不知是怎样的能工巧匠才能筑建起这般宏伟的建筑。
对我而言,所见一切依旧毫无意义,反为其深感可怜……
再繁华再强大也难逃盛极而衰的命运。
那倒塌的大殿上巨大的牌匾还在,上面的字体怪异,我习字尚早,也不知是何字体。
这些文字中也许有出去的办法,我却完全不懂得,四皇叔说不定就认得,只要是美的东西他都要临摹,古墓里老古董亦不会放过。
是啊,他懂得可真多呢,某些程度上甚至超越了我。此次我若走不出,这……
这种事情绝不允许发生!想都别想!
越过废墟,依旧是没完没了高低起伏的山岗,我机械般地继续走着,继续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