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嗤笑一声:“打得一手好算盘……”见到朱曼玲从寝室门进来了,也不说了,直接转过身,不再施舍一个眼神。
水淼和吕佳也一样。朱曼玲料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但是真的见到三人这么明显的区别对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青哥根本没有和她领过结婚证,那个时候她喜欢青哥,硬要和青哥在一起,她伯伯是大队长,青哥根本没办法……再说,以后我们养着她了,她不用下地都行了,还要怎么样……”
水淼将书一收,“我去教室这东西了,有些郁气不吐不快!”
“我去。”
“我也去!”另外两人前后脚也跟上,就剩下朱曼玲一个人在寝室躺在自己床上委屈哭了。
水淼来进修还没有出去过,主要是老师也没有放假,给的作业又多。难得放一天让他们放松放松,水淼想去找在京城读中专的大女儿盛华。这次正好得空,水淼按照信上的地址,倒了两次公共汽车,才找到位于城郊的学校。
盛华考上了京城的财经中专,也是忙得很,对于知识,老师怕教不够,学生怕学不够,一天恨不得有24小时用来学习。两母女就在同一个城市,愣是到现在还没见过面。
学校管理严格,水淼在门口登记后,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盛华匆匆跑来。半年多不见,女儿似乎又长高了些,穿着学校统一的蓝布制服,梳着两根整齐的麻花辫,眉眼间越发沉静,继承了水淼的清秀,也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稳重。
“妈!您来了!?”盛华见到母亲,又惊又喜,眼圈微微泛红。
水淼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心疼地说:“瘦了,是不是学习太累?还是食堂吃得不好?”
“没有,妈,我好着呢。”盛华笑着摇头,“就是……就是想家。”
母女俩在学校操场边找了个石凳坐下,说了好些体己话。水淼细细问她的学习、生活,盛华一一作答,报喜不报忧。然而,水淼毕竟是母亲,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眉宇间偶尔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郁色。
在随后的闲谈中,水淼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个男同学对盛华颇为照顾。她旁敲侧击地问起,盛华沉默了片刻,才轻描淡写地说:“是有个同学,叫周文彬,人还行,经常一起讨论功课。”
她没有告诉母亲的是,周文彬家境优渥,父亲是某个部委的干部,母亲是医生。他对清秀努力、成绩优异的盛华很有好感,也曾含蓄地表达过心意。
但盛华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自己来自小地方,家庭背景普通。虽然母亲有名气,但在那种干部家庭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她的人生规划很清晰:努力学习,毕业后回到省城工作,离奶奶和妈妈弟弟近一些,安稳度日。京城虽好,非她久留之地,这里的繁华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让她感到疏离。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周文彬的母亲,一位穿着得体、气质矜持的中年妇女,曾特意来学校“偶遇”过她。
那位周母没有说什么露骨难听的话,只是温和地询问了她的家庭情况,籍贯,未来的打算,然后不着痕迹地谈起文彬的未来,说起他们家对文彬的期望,言语间透出的门第之见,像一层无形的薄冰,隔开了她和周文彬。虽然她根本没有动情,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一家人的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但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呢,怕是压根都想不到她一个乡下人居然还会不动心?!
盛华当时想到这里都笑了,把周母都弄得有点不知道怎么把戏唱下去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我妈妈经常说的话……”水淼经常在孩子面前说的就是“大清都亡了……”然后套用见到的场景,在这个年代,随处可见的一些现象都能套用这个开头。
“大清都亡了啊,怎么还有这么多封建余孽。”盛华说了这句话,也不管周母脸色难不难看,自己起身离开。
事后,周文彬倒是找她道歉,不过盛华早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因为周母还没有资格让她内耗自己。不过她态度也摆出来了,之后对周文彬的态度也更加明确,只保持必要的同学交往。周文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加上他本身性格也有些优柔,热度便渐渐淡了下去。
这些小小的委屈和人际间的微妙,盛华都自己默默消化了。她不想让远在京城学习、本身就不易的母亲再为她操心。她只是更加用力地学习,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课业和技能提升上。
水淼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中了然。她轻轻拍了拍盛华的手背,将柳青和朱曼玲的事细细说了:“盛华,妈妈一直坚持让你上学读书,不是为了让你在教室里和男同学风花雪月,而是希望你有坚强的人格,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走到哪里腰杆都挺得直。”
盛华重重地点了点头,把眼眶里的湿意逼了回去:“妈,我知道。您放心。”
此时母女两人都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命运有时确实奇特,充满了不可预知的转折。
谁也没想到,几年后,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革命”风暴来临。周文彬家未能幸免,他父母被批斗,家被抄,一家人从云端跌落泥潭,最终被下放到农村接受“再教育”。而他们下放的地点,恰恰就是盛华老家所在的县城,甚至就在她曾经生活过的大队。
彼时,盛华早已中专毕业,按照分配回到了省城的发改厅,成了骨干。她是回家祭祖的时候,才偶然得知此事的。甚至和水淼说的时候还有点不在状态,“……就是以前那个京城男同学一家,也落到咱们这儿来了,真是世事难料……”
甚至下山的时候遇见了正在地里劳作的周文彬。他黑了,瘦了,曾经白皙的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眼神里带着落魄知识分子特有的惶惑和黯淡。他也看见了盛华,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快步走开了。
他是有自尊的,或者说,是残存的自尊让他无法面对如今境况下依然整洁体面、俨然是“城里干部”模样的盛华。他觉得自己现在配不上她,甚至不配与她打招呼。
盛华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既无幸灾乐祸,也无旧情复燃希望的涟漪。她只是想起那个清瘦白净、带着几分干部子弟傲气的男同学,想起他母亲那矜持而疏离的笑容。时移世易,令人感慨。
盛华看着他仓皇远去的背影,心中轻轻叹息。她对他,从未生出过男女之情,他风光时没有,落魄时也没有。纯粹就是不喜欢,仅此而已。
但毕竟同学一场,知道他本性不坏,如今落难,她也不会落井下石。她后来还私下里找了村里伯伯叔叔,只说这家人是受教育的,还是自己的同学,本性不坏,劳动改造之余,若能行个方便,稍微关照一下,别让人刻意欺负了去。
她也只是看在曾经同学份上,尽一点微薄的心意,求个心安。除此之外,再无瓜葛。她的生活重心,早已在省城,在她热爱的工作和需要她照顾的家人身上。
这些后续的波澜,现在的两人并不知晓。水淼也就和盛华见过一面,后面两人都忙着学习,一直等到水淼进修结束了,盛华才抽出时间送水淼上火车。
“回去吧。有空了来京城看你,好好学习。”水淼从火车车窗外探出上半身,双手托着盛华的脸,抚摸着她略带干燥的肌肤,“别哭啦,脸都吹皴了。等你学完了,我们就一家团聚了。”话是这么说,但是水淼知道盛华毕业起步就是省城了,到时候能见面的机会也未必多。
哪曾想,水淼回到小县城,就接到省城的调令了,这么一个大作家在小县城真是大材小用,来吧,来省城吧!广阔天地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