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在老一辈看来才是到了新的一年了。但去年的旱灾的影响还远远没有抹平,城里的供应依然紧张,人们拿着各种票证,精打细算地过着日子。
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空气中似乎总漂浮着细小的尘土,呼吸间都带着一股土腥气,家属院的玉兰也耷拉着,叶片上蒙着一层灰,显得无精打采。
大人们见面聊天,三句不离“水”和“粮”。水龙头里流出的细流,被用盆盆桶桶小心翼翼地接住,洗过菜的水要留着涮马桶,最后还要用来浇后院那点小菜地。每个人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弦紧紧绷着,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然而,就在一个午后,天色毫无预兆地沉了下来,不再是往日那种干巴巴的灰白,而是带着湿润水汽的、沉甸甸的铅灰色。
起初是几滴硕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地砸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就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溅起细微的尘土。
“呀!落雨了!”不知是哪个在院子里玩的孩子喊了一嗓子。还不待孩子喊第二遍,紧接着,更多的雨点密集地落下来,先是噼里啪啦,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密密的雨幕。
干涸的大地仿佛一个渴极了的人,贪婪地吮吸着这甘霖,空气中那股压抑已久的尘土气息,被一股清新、湿润、带着泥土芬芳的味道迅速取代。
“下雨了!下雨了!!”真正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激动。
最先冲出来的是孩子们。他们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小鸟,不顾身后大人的吆喝,欢叫着冲进雨幕里。
安国也在其中,他直接挽起裤腿,赤着脚丫,兴奋地在小院洼地里迅速形成的小水坑里蹦跳,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
他和其他孩子一样,仰起小脸,任由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张开嘴巴想去接那雨水。水淼看到了,连忙在屋檐下喊他,这小子倒是不口接雨水了,但是也没听水淼的话,回屋。猫嫌狗厌的年纪,水淼也是头疼,虽然说事后一顿打是免不了了,但是小孩子就是皮实,随你打,照玩不误。
几个小孩子找到了新玩法,他们用脚奋力地踩水,比谁溅起的水花更高,清脆的笑声和哗哗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干旱之后最动听的乐章。
大人们此刻也顾不得训斥孩子了,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方满福趿拉着拖鞋,急匆匆地从屋里搬出那个最大的、边缘有些磕碰的搪瓷盆,又找出一个瓦罐、一个木桶,甚至还有几个腌菜坛子洗完晾干后一直闲置的大家伙,统统摆放在了屋檐下、院当中。
雨水顺着屋檐瓦楞汇成小瀑布,哗啦啦地流进盆里桶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隔壁的王婶一边手忙脚乱地安置接水的家什,一边扯着嗓子对这边的方满福喊:“这下可好了!这雨下得透啊!地里的庄稼有救了啊!”
方满福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舒展的笑容,应和着:“是啊是啊,老天爷总算开眼了!这场雨比啥都金贵!”老大老二家在农村也是为地里的庄稼发愁,去年过年差点揭不开锅了,还是水淼想办法送了粮食回去的,好歹把这个年过了。现在好了,有希望了!!
不仅是他们,整个巷子、整个城市仿佛都在这场雨中活了过来。放眼望去,几乎每家每户的屋檐下、窗台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容器,铁皮的、搪瓷的、陶土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像是在举行一场虔诚而喜悦的接水仪式。雨水敲打在金属盆上、瓦罐上、树叶上、屋瓦上,奏响了一曲热闹非凡的、充满生机的交响乐。
雨水洗刷着屋顶的积尘,冲洗着院墙的斑驳,也将孩子们欢快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安国和伙伴们在水坑里玩疯了,裤腿湿透了贴在身上,头发也滴着水,却浑不在意,依旧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方满福看着在雨中欢腾的孙子,难得让他这么玩个高兴。
要说好事成双呢,这雨刚下透放晴,一纸盖着红色大印的通知书,就送到了水淼的手上。国家文化部在京城举办了作家进修班,水淼被邀请了,还是整个省城唯二中的一个,学习期六个月。
消息在单位传开,同事们纷纷道贺,眼神里只有羡慕还有对强者的敬仰了。就连领导知道了,也是第一时间把水淼叫过去,语气殷切:“水淼同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代表了组织对你能力和成绩的肯定!单位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管去,到了就好好学习,也要和全国各地的优秀同行多交流,把先进的经验带回来!”
回到家属院,水淼将消息告诉了方满福。老太太正在院子里趁天晴晾晒菜干,闻言,手停在了半空,她不是不接受水淼出去,之前去采风什么的也是时常要出去的,只不过没想到这次一出去就要半年。
“京城让你去也是看重你呢,不能不去!就是半年……安国怎么办?”刚说到他呢,这小子就从外面炮弹一样冲了进来。
小家伙已经八岁多,上了小学二年级,对“京城”也不陌生,知道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听自己妈妈要去半年,他丢下手里的小木枪,直接抱住水淼的腿,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妈妈,不去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要说顽皮的时候,就连水淼都忍不住要揍一顿,但是现在这样的眼神看你,水淼也硬不下心肠,蹲下身将安国搂进怀里,感受着他小身子的温热和依赖。
“安国,妈妈是去学习,就像你每天去学校一样。只不过妈妈的学校在很远的地方,要去很久。”她尽量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等妈妈学好了,就回来,给安国讲京城的故事,看天安门广场有多大。”
“比我们学校的操场还大吗?”安国注意力被稍微转移。
“大很多很多倍呢。”水淼笑着比划。
“那……那你一定要回来哦。”安国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小声说,“拉钩。”
“好,拉钩。”水淼伸出小指,勾住儿子柔软的小指头,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
出发的日子定在五天后。方满福几乎是倾其所有,把攒下的布票、棉花票都用上了,连着几碗给水淼赶制了一件厚实的新棉袄,又蒸了一锅掺了白面的二合面馒头,让她带着路上吃。小小的行李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现在出门在外,没有以后那么容易,说走就走。
出发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水淼在火车站就被人围满了。不仅是方满福还有几个孩子,连她爸妈还有兄弟都过来了。离家千里,哪怕是京城,也是担忧万分的。
“你在京城也要好好的,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拍电报。”水淼的妈妈说道,“颂华和安国,你也别担心,我会过去帮你婆婆一起看看的……”絮絮叨叨,眼见火车来了,也还没说完。
“水淼啊,到了就给家里来信,报个平安!”
“妈,你别走!!我不要你走!!”到了最后,安国彻底舍不得了,拉着水淼地衣角就是不放手,还是几个大人硬是给他拉回去了。
火车汽笛再次长鸣,预示着即将开动。水淼也拖延不得了,赶紧上了车,站在车门处朝着众人挥手:“回去吧,风大,我到了就给你们报平安!!”
声音嘈杂,但是安国撕心裂肺的哭声盖过了所有,他想要跟着妈妈一起的,但是被舅舅死死抱住了。
“安国乖!听奶奶话!”水淼隔着车窗,用力地向儿子挥手。火车缓缓启动,月台上亲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列车铿锵,坚定不移地向着北方驶去,也载着水淼,驶向一段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新旅程。
水淼走后,小院仿佛一下子空了许多。就连安国都没有以往那么调皮了。晚上睡觉时,常常抱着水淼的枕头,小声问:“奶奶,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天下午,方满福正坐在院子里,一边摘着豆角,一边看着安国在脚边玩弹珠,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只见葛大妮挎着个小篮子,脸上堆着笑,走了进来。
“娘,忙着呢?”她自顾自地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喏,家里新腌的雪里蕻,给您和安国尝尝鲜。”
方满福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计。她对这儿媳的秉性太了解了,无事不登三宝殿。
葛大妮也不在意,眼睛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状似无意地问道:“水淼……走了有些日子了吧?在京城那样的大地方,习惯不?”
“前几天才来了信,说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方满福淡淡道。
“哎呦,那就好,那就好。”葛大妮拍着大腿,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啊,娘,不是我这个当大嫂的多嘴,京城那地方,跟咱们这小县城可不一样!我听说啊,那地方,洋气得很,人也复杂。水淼年纪轻轻,又有名气,长得也不差,这一个人在外头……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