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同志,要不要歇会儿?”周干事注意到她脸色发白,赶紧招呼大家停下。
水淼靠在路边一棵老树上,大口喘着气,胸口火辣辣的。“没……没事,就喘口气……马上好!”她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喘了几口气,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把汗。休息了不到两分钟,又坚持继续赶路。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大坪乡。水淼翻看着手里的烈属名册,心情复杂——前几天她爹水志邦就是来这里搞土改工作,差点被卷入麻烦,没想到今天自已也来了。
“前面就是黄小满烈士的家了。”周干事指着前方一处低矮破败的黄泥房子,语气沉重,“他是独子,家里就剩一个老娘还有一个儿子,媳妇之前就已经跑了,祖孙两人身体还不好。抚恤粮一直是村长代领,说是帮忙照顾……”
水淼看着那在寒风中似乎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顶,心里一紧。她跟着周干事走上前,敲响了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没人回应,水淼找了一圈才找到经过的一个人问,才知道老人家现在在地里耕地。这天气?!
四个人又赶到地里,远远就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初春尚且硬邦邦的田地里,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移动着。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位头发全白、身形干瘦得像风中芦苇的老太太。她身上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好几处露出了发黑的棉絮。
一双如同老树皮般粗糙皲裂的手,正死死攥着一副老旧简陋的犁铧的扶手,前端套着的,竟不是牲口,而是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半大孩子!
那孩子弓着背,将绳索勒在单薄的肩头,几乎整个人要趴到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拽,每走一步,脚下都带起沉重的泥块。老人在后面费力地扶着犁,犁铧在板结的土地上划出一道浅而歪斜的沟壑。
没有牛,没有帮手,只有这一老一小,在用最原始、最艰难的方式,与土地搏斗。寒风卷起地头的枯草,更显得这幅场景凄楚得刺眼。
水淼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鼻子一酸,眼前瞬间就模糊了。直接跳到地上,往两人走去。
周干事脸色铁青,嘴唇紧抿,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也跟着猛地大步跨进田里,另外两名年轻战士也是眼圈发红,紧跟其后。都跑在了水淼前头。
“大娘!歇歇!我们来!”周干事的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他不由分说,从老人那双冻得通红僵硬的手里,轻轻而坚定地接过了犁铧扶手。
一名战士则赶紧去解那孩子肩上的绳索,孩子茫然地抬起头,一张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
老人似乎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赶紧搂紧了孙子,茫然地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一丝畏惧。
水淼赶紧上前,扶住老人冰凉的胳膊,声音放得极柔:“大娘,我们是县里政府来的,来看您了。这地,让周干事他们帮您耕,天冷,您先到田埂上歇歇脚,喝口水。”她说着,从随身带的军水壶里倒出一点温水,递到老人嘴边。
老人怔怔地,任由水淼扶着坐到田埂上,喝了口水,呆滞的目光看着周干事和两名战士接手了犁铧。
两个年轻力壮的战士在前面拉,周干事在后面稳稳地扶犁,效率立刻不一样了,深褐色的泥土被整齐地翻起。
水淼就蹲在老人身边,握着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声细语地询问着家里的情况。老人起初有些拘谨,语焉不详,在水淼温和的引导下,才断断续续地说起来。儿子牺牲后,她就成了孤老婆子,身体一直不好。
村里说好的抚恤粮……
“粮……粮食?”老人嗫嚅着,“上回不是已经送了吗?”她说的是周干事送的那回,但是后面通知去领的,根本不清楚!
水淼的心猛地一沉,和周干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周干事扶着犁的手握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大娘,”水淼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平稳,“政府这次发的抚恤粮,是一次性发了半年的细粮和粗粮,三百市斤,还有几尺布票和一点钱。是一个叫铁栓去领的,您……都没拿到吗?”
“三百市斤?!”老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俺……俺不知道啊!铁栓就说有点粮,也没说那么多……他就前些天给了俺五斤谷子,说……说政府就发了这些,让俺省着点吃……”
“砰!”周干事一拳砸在犁铧扶手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烈士用命换来的抚恤,竟然被如此克扣!连孤寡老人的活命粮都敢贪墨!简直丧尽天良!
但是现在他们过来了,一定把这件事解决!!周干事压着怒火把地耕完了,几个人默默地将老人和那个孩子送回家。
那所谓的“家”,更是家徒四壁,灶台冰冷,炕上的破被子硬邦邦的,屋里找不出一样像样的东西。
看着眼前景象,再想到被克扣的粮食,周干事再也压制不住怒火。“无法无天!”周干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就朝村长家走去,水淼和两名战士立刻跟上。
周干事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巨大的声响把里面一个正收拾着锄头的年轻男人吓了一跳,正是村长的儿子铁栓。
之前村长因为抗拒土改,散布谣言,已经被抓起来关着了,没想到他儿子也是一丘之貉,丧尽天良!
“谁啊?!怎么,觉得能欺负到我家了……”铁栓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一看是穿着军装、面色铁青的周干事,以及后面跟着的水淼和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上挤出一丝谄笑,“哎呦,是……是周干事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黄小满烈士的抚恤粮呢?”周干事根本不跟他废话,直接厉声问道。
铁栓眼神闪烁,支吾道:“抚恤粮?发……发了啊,我都交给黄老太了……”
“放屁!”周干事一声怒喝,“三百市斤粮食,你就给了五斤糙谷子!剩下的呢?!”
“那……那可能是记错了,我……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铁栓额头冒汗,还想狡辩糊弄。
“不用了!”周干事大手一挥,对两名战士命令道,“把他给我捆起来!我亲自搜!!”说着带着水淼直奔地窖,果然发现了发的抚恤粮放在另一边!
周干事对着跟着下来的水淼说道,“水同志,麻烦清点清楚这次克扣烈属抚恤粮的账目,一起带回县里依法处置!”
等到从地窖上来的时候,两名战士已经利索地将面如土色的铁栓反剪双手捆了起来。
这一下就是动了马蜂窝了,村长家人多势众,铁栓亲兄弟都是五个呢,一下子都围上来了了!
周干事别看是干文职的,倒也是枪林弹雨过来的,这种场面怎么会怕,当时就喝退几人,硬是亲自押着铁栓走出人墙。
没想到他们查的第一站,就碰上了这样的事情,周干事把人直接押到单位,把事情往领导面前一撂,领导当时就把帽子摔在桌子上,“真他么反了!!”
这不是怪周干事莽撞,而是骂铁栓狼心狗肺,“把事情都给我审清楚,谁吃了都别放过,吃多少都给我榨出来!!!”
就这样……当天晚上,村长一家壮劳力齐齐整整在拘留所里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