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云舟之上那愈发热闹甚至带着几分醉意喧哗的氛围截然不同,距离天中渡数里外的一处偏僻山顶断崖,则沉浸在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与孤绝之中。
夜雨并未停歇,反而有变大的趋势。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旋即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陡峭的崖壁淌下,融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狂风呼啸着掠过山巅,卷起冰冷的雨丝,抽打在断崖上孤立的两道身影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遥遥望见远方天中渡那片被无数灯火勾勒出的庞大又朦胧的轮廓。
那里的光芒在雨夜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人声鼎沸依稀可闻。
与此地相比,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断崖边缘,两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钉死在岩石上的雕像,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一人身形挺拔,黑衣紧束,勾勒出精悍的线条。
面容英俊却冷硬如铁,眉头习惯性地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正是丛中笑。
双手抱臂,倚着凉亭的朱红漆柱,冰冷的眼眸毫无波澜地注视着脚下被夜色吞噬的万丈深渊,仿佛那远方隐约的喧嚣与他毫无关系。
另一人,同样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却难以掩盖其惊心动魄的美艳。
并未像同伴那般紧绷,反而有些慵懒地斜坐在冰凉的石栏上。
山巅的夜风掠过亭角,拂动鸦羽般的鬓发,几缕青丝在白皙的脸颊侧飘摇,平添几分随性与魅惑。
正是与仓嘉一同从西荒归来的花想容。
凉亭之外,云海翻涌,吞没了大半月色,也隔开了尘世的纷扰,将这一方天地化作孤绝的舞台。
与丛中笑那仿佛万年不化的由内而外的彻底冷漠不同,花想容的冷更像是一层包裹着烈焰的薄冰。
表面妖娆动人,内里却可能瞬息万变,喜怒无常。
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她出于习惯的伪装。
沉默了不知多久,仿佛连风声雨声都变得单调起来。
花想容率先打破了死寂。
“还没死呢?”
丛中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虚无的黑暗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同样用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线回应,言简意赅:
“你也是…”
简单的三个字,算是打了招呼,也确认了对方都还活着这个事实。
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风雨声依旧。
“呵…”
花想容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笑声很快被风吹散:
“这乱世…倒是比想象中能熬,居然还能再碰上…”
他们从小在少一楼那种人间地狱一起受训,一起挣扎求生,一起执行那些冰冷血腥的任务,是彼此黑暗中唯一能稍微依靠的“同类”。
后来因为各自信念的转变和成长,先后脱离了少一楼,却也因为这场席卷大陆的动荡和各自的选择。
分开了很久,几乎失去了联系。
能在此地重逢,确实带着几分命运的偶然。
“嗯…”
丛中笑依旧吝啬言辞,只是用一个鼻音表示听到了。
花想容似乎习惯了他的沉默,也不在意。
微微侧过头,美眸流转,终于落在了丛中笑那冷硬的侧脸上。
“你去找过他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易年。
丛中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常态,冷冷道:
“路过。”
花想容挑了挑眉,显然不信他这个拙劣的借口,但也没有戳破,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
“少一楼…”
花想容忽然换了个话题,声音低沉了些许。
提到这个名字时,妖艳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
“好像彻底没了声响,是散了?还是…被人连根拔了?”
曾经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如同阴影中的巨兽,掌控着无数人的生死。
如今,却仿佛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丛中笑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或者感知什么,最终摇了摇头:
“不知道…”
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异样,或许是感慨的情绪。
那个地方,承载了他们太多痛苦和扭曲的过去。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过去的阴影如同这山间的湿冷寒气,无声地缠绕着他们,尽管他们早已挣脱,但那烙印却从未真正消失。
“你呢?”
这次,是丛中笑主动开口。
转过头,冰冷的眼睛第一次真正看向花想容,带着审视:
“西荒那地方,适合你吗…”
他很难想象,花想容这种习惯了刀尖舔血,在阴谋与杀戮中起舞的人,会待在仓嘉那个慈悲为怀的小和尚身边,待在西荒那种苦寒又“无趣”的地方。
花想容迎上他的目光,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被那层玩味的笑意掩盖。
伸出纤细的手指,卷着自己的一缕湿发,懒洋洋道:
“怎么?我去哪里还需要向你汇报?西荒挺有意思的啊,沙子够多,埋人也方便…”
花想容依旧用着那种惯有的真假难辨的轻浮语气。
但丛中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
花想容与他对视了几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最终撇了撇嘴,似乎懒得再装,语气变得平淡了些,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没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只是暂时没别的地方可去罢了,那小和尚啰嗦是啰嗦了点,但至少不让人讨厌了…”
这或许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正面评价的话了。
成长和经历,终究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曾经的他们,眼中只有任务、生存和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