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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6)(1 / 2)

阿鲲终于到达重灾区外围的镇上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了。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黑色的防雨外套早已经淋得透湿。他骑着摩托车,问了一路沿街的小旅馆,结果都是爆满,不是住着救援人员就是安置着灾民,他最后无奈拐进相对偏僻的小巷一家家询问,终于在一个家庭旅馆找到一个简陋的空房间,勉强安顿下来。

灾后连续一周多的阴雨让逼仄的小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霉味,阿鲲顾不得床上被褥触手的潮湿感,疲惫地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过去。从接到顾伯远的电话,他就用最快的速度联系了从前在和浦跑工地做项目经理时结交的一帮兄弟,那些北方汉子都有开重型机械的高超技术,他打听到灾区急需这些重型工程车进行灾后清理和重建,于是利用关系向市里相关部门打了报告,弄到几张道路许可证,他等不及兄弟们集结出发,自己弄了一辆摩托车,星夜兼程地往灾区赶。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明明得知顾晓菲去灾区可能是为了郑岩,心里又酸又涩,可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心,恨不得立刻飞过去保护她,或许对她的这种感情早已成了本能。

阿鲲一觉睡到天亮,他起床简单洗漱完毕,到巷子里的早餐店吃了一大碗面,又继续骑上了摩托朝核心区进发。

天空阴沉,虽然没有下雨,却让人感到难忍的湿冷。阿鲲骑行了近三个小时,终于找到城外东边的一个救援安置基地,他四处打听,却没有得到任何有关c城报社的消息,有人告诉他沿着护城河外还有三四个安置基地,他于是挨个去问。终于下午黄昏时分,他在一片搭满救灾帐篷的广场上看见其中两个印有c城报社字样,他欣喜若狂地奔过去询问,却被告知顾晓菲上午跟着一辆卡车去了临市,她帮忙把一批孩子送到那里的临时收容中心。他再三确认顾晓菲完全没有受伤,才彻底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天空又飘起雨丝,阿鲲坐在两个帐篷之间不足一米的夹缝里看着外面忙碌又神情凝重的一张张脸,如果说之前电视报道里的情绪是哀伤和祈祷,那么亲身来到这里,让他深切感受到的是麻木与无助,也许过了最初惊慌痛苦不知所措的时刻,大家的眼泪都流干了,此刻的人们更多是机械而缓慢地重复着后续的重建工作,那种无法释放的集体哀伤弥漫成一种巨大的压抑氛围笼罩着每一个人,就像大家头顶这一方阴沉的天空。

阿鲲用力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用卫星电话给顾伯远报平安,当然主要是报告顾晓菲安全无虞。顾伯远接到电话百感交集,他知道阿鲲一定做得到,也只有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确认女儿的真实情况。

“你辛苦了……”

阿鲲听着顾伯远略带哽咽的声音,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到底是十多年的老东家,他曾经无比感恩顾伯远对他的栽培和信任,甚至在荣升集团总经理的时候当众明志要为和浦奋斗一辈子,他的确是把顾家的利益都当做自己的奋斗目标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也曾经为了顾晓菲付出了全部深情,可那些怒斥和责骂也是真的,他记得自己颜面扫地不得不离开公司的那天,那些曾经嫉妒他背地里骂他比狗还忠心的小人们幸灾乐祸的嘴脸,可最让他伤心的是顾晓菲对他不置一词的冷漠,她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任凭自己灰溜溜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是那个曾经依偎在他怀里跟他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的小女孩,也是那个眼角眉梢透着风情的魅力耀眼的公主,更是那个满心满眼都藏着另一个男人的,会在他面前演技拙劣地要跟他谈交易的傻姑娘。他的确是将计就计地跟祁震谈判了,他不否认自己想要报复和浦的野心,可他心里到底还住着那个让他一眼万年想要用尽所有温柔呵护她一辈子的小女孩,也许,那个复仇的计划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阿鲲挂断电话,沉默许久,直到最后一缕天光被冰冷的夜幕吞噬,他才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在简陋的帐篷里找到一个狭小的行军床,裹着潮湿冰冷的毯子和衣睡去。

郑岩一面收拾即将带回报社的摄影器材一面思忖着上午几经传话才转到他这里的消息:顾晓菲作为报社第二批支援灾区的志愿者来了,他心里暗暗腹诽:这个大小姐又抽的什么风,这地方是她能待得住的?他脑海里满是顾晓菲一贯趾高气扬仙气飘飘的固有印象,所以得知这个消息时只是本能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一定是顾伯远实在没办法了才让人打听他是否见过顾晓菲,可灾区情况如此混乱,除了受灾最重的市区还有四个交通和通讯完全中断的下辖县,他们又不是来旅游,都是按照指令去救援基地完成工作任务,怎么可能遇得到?何况,他早就精疲力尽,再没有心力去管别人的事了。他无语地加快了收拾的速度,趁着今天没有下雨,他要把在救灾中肩膀受伤的同事老任和器材送到临市去。

郑岩把各种要带走的物品在后备箱里安置妥当后,才去帐篷里叫了受伤的同事准备出发。他坐进驾驶室里看着前方救援基地里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习惯性地跟随下意识捂住了嘴。

这一周,他从刚来时的震惊和恐惧,渐渐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压抑伤感,而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麻木,那些矗立在路边的临时黑板,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失踪人员名单,无论怎样的哀戚哭嚎都已经再榨不出他一丁点的眼泪。他曾经不分昼夜地帮前来寻人的亲属到处打电话询问,查找各个救援中心的幸存者资料和名单,可是真正能找到的人百中无一,这么多天,仅有两例生还。他从最初难过到无法自控地流泪干呕,到如今面对任何情形都毫无表情,甚至有几次觉得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面对别人无法解脱的痛苦,只好本能地远离。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人类在大自然绝对力量面前的渺小,也深深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这四个字成了他最近心里不停默念的唯一的话。

车窗响起被敲击的声音,郑岩摇下车窗,看见是报社领导周主任。

“小郑,你再帮我带个人,那边医疗队有个志愿者应激了,他们考虑把她送到市里医院去干预一下,不然怕出事,你顺便一起带走。”

郑岩讷讷地点头,打开车门,看见远处有两个穿着脏污的白大褂的医生架着一个神情恍惚的妇女正朝他们走过来。

“麻烦你了,已经给她打了镇定针,但还是要时刻注意她的情况。”其中一个白大褂对郑岩嘱咐道。

郑岩有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那名妇女被扶进副驾驶位,像钉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小郑!小郑!”周主任看郑岩毫无回应地呆在原地,忍不住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郑岩回过神,忙问两个白大褂,“是送到F县的人民医院对吗?她的家人的联系方式呢?”

“已经跟那边医院联系好了,她的家人也正在赶过去。”一个白大褂说着,把车门关上,又对郑岩道:“她悲观情绪很强,你,要特别注意——”

郑岩闻言脸色煞白,他知道医生话里隐含的意思,这大姐可能随时会有轻生的意向。

“小郑,我知道你最近辛苦了,这是最后一个任务,把他们送到医院,你就可以立刻回c城休息。”周主任看着郑岩发懵的表情,心里升起一股担忧,他知道郑岩其实也早就有了应激的症状,只是他强压着情绪,不能像女同志那样可以发泄表达,这一个多礼拜暴露在创伤环境中的高强度工作,任谁都会顶不住。

郑岩魂不守舍地点头,一面机械地开车门坐进驾驶位,一面眼巴巴地望着领导,他怔了一会儿眼睛突然红了:“周主任,你什么时候回去?”

周主任被郑岩伤感的情绪感染,掩饰着已经湿润的眼睛朝他笑着安慰道:“明天,明天下午王书记就到了,到时候他来接替我,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