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翔亦道:“百姓安居乐业,方有心思物力营造此等盛世华章。陛下之功,旷古烁今。”
萧砚收回目光,笑了笑,道:“诸卿过誉了。此情此景,正该有诗词记之。今日不拘礼数,诸位皆可畅所欲言。”
此言一出,群臣自是稍作谦让,又兼有跃跃欲试之心,片刻后,便纷纷吟咏开来。
韩延徽率先吟了一首,中有“玉漏催灯移凤阙,铁骑踏月靖南尘”之句;敬翔随后诵道“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其余臣子无论是绞尽脑汁,亦或是心有所感,或咏景,或颂圣,都各有佳作献上。
更难得的是,后宫诸位妃嫔亦被此气氛感染,参与其中。她们诗词或许不及文臣工整老练,却别有一番真情意趣,或婉约,或灵动,为这场上元楼台诗会增添了更多柔美色彩。
萧砚一一品评,言辞精要却切中肯綮。楼台上气氛愈发热烈,不断有文思如泉涌,引得欢声交织。
待众人声音稍歇,萧砚目光掠过楼下那十里灯市,掠过香车宝马间嬉笑穿梭的孩童,掠过暗香浮动的夜色,最终,目光不由自主的回扫,落在身侧那个清丽的身影上。
姬如雪似有所感,盈盈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眸。没有言语,她只是唇角微扬,清澈的眼眸轻轻一弯,似一泓映满星月的静水忽被春风拂过。
“幼姝,”萧砚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强烈至极的冲动,欲将此刻此景此人,永久镌刻于时光之中的冲动,他倏然移开目光,只低声唤道,“笔墨。”
侍立一旁的鱼幼姝早已察觉萧砚意动,闻声即刻躬身,将早已备好的笔墨奉上。内侍迅速抬上一张紫檀小案,置于栏前。
楼台上,丝竹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过来。
敬翔抚须的手顿住,韩延徽眼中露出期待,杨涉微微前倾身体,屏息凝神。
女帝带着几分了然与欣赏的笑意,降臣挑眉,眼中兴味更浓;蚩梦好奇的眨着眼,述里朵亦停止与女儿的低语,静静观望。他们都知晓这位年轻天子的惊世才情,每每总有惊人之作。
萧砚执笔,略一沉吟,便在那铺开的宣纸上落笔,笔走龙蛇,一行行词句如流水般倾泻于纸上:
“东风夜放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笔停,词成。
楼上一时静极。
词句清丽婉约,意象纷至沓来,极尽描绘上元之夜的火树银、喧闹奢华。然而意境却超拔于这极致繁华之上,于喧腾之中透出一种静观的清醒。
尤其是最后一句,戛然而止,余韵悠长,将一场极致的喧闹,最终收束于一个灯火稀疏处的悄然回眸,刹那间,万籁俱寂,唯有心意相通,意境豁然开朗,顿生无穷意味。
韩延徽率先回过神来,竟忍不住击节赞叹:“妙!绝妙!陛下此词,铺陈繁华极致,而结句空灵超脱,情深意永,直追李杜而又远胜之,‘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等意境,真神来之笔!”
敬翔亦是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臣等方才所作,不过绘其形貌,陛下此词,方得其神髓。繁华中有静观,喧闹中有深寻,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也。”
杨涉激动得胡子微颤:“陛下文韬武略,旷古罕有。中兴盛世而得此华章,实乃文坛佳话,老臣能得闻此词,幸甚至哉!”
众臣纷纷拜服,交口称赞之辞皆发自肺腑,绝非寻常奉承。面临此词,任何赞誉都显得理所应当。
而妃嫔之中,女帝细细品读着词句,目光在萧砚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楼下灯火,唇角笑意温婉,似有所思。
蚩梦眨着眼,觉得词极美,却未必全然懂得那深藏的意境,只觉得她的小锅锅更加光芒万丈,厉害得不得了。
降臣眼中异彩连连,看向萧砚的目光愈发充满兴味。述里朵微微颔首,似在品味词中韵味。
而姬如雪,在萧砚写下“众里寻他千百度”时,便已心头微动。当那“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映入眼帘时,她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倏然涌遍全身。
她下意识抬起眼,望向萧砚的侧影。楼下的灯火映照在他的眼中,明明灭灭。
她忽然觉得,这满城的火树银,万民的欢呼雀跃,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唯有眼前这个人。
唯有这一个或许无意、或许有心的回眸。
清晰无比,灼灼其华。
她并未觉得那“那人”一定是自己,但这词中蕴含的那种于万千繁华中执着寻觅、最终得见所爱的深情与不易,却深深的触动了她。
她想起这些年相伴走过的风风雨雨,想起彼此身份的变迁,想起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与默契…清冷如玉的面容上,不自禁地浮现一层极淡的红晕,她迅速低下头,以免被他人瞧去。
他是在写这盛世,还是…也在写她
此时,礼部尚书杜文蔚激动地趋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此词,实乃旷世佳作,道尽盛世气象与人间至情!臣恳请陛下允准,将此词作刊载于邸报,传示天下,使我大唐臣民共仰陛下文采,共沐此上元佳节的盛世荣光!”
萧砚闻言失笑,略一颔首:“准。”
负责邸报的官员激动得连连应喏,指挥属官小心翼翼地将词作誊抄下来。
萧砚这才转身,再次望向楼下那无边的璀璨:“此等盛景,方配得上‘洪武’二字。”
话音落下,他微微抬手示意。
等候已久的钟小葵立刻会意,转身朝楼下打出早已约定的信号。
霎时间,数道尖啸声划破夜空。
人群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一团团耀眼的光火猛地窜上高空,在达到顶点时,轰然绽开!
不是单调的烟声响和火光。那夜空之中,竟绽放出巨大的、层层迭迭的金色菊,瓣纤毫毕现,缓缓舒展;紧接着是嫣红的牡丹,富丽堂皇;又有翠绿的莲叶托着粉荷,清雅别致;更有蟠龙形的烟火呼啸着盘旋而上,在天际扭动身躯,鳞爪飞扬,赤红的龙目熠熠生辉。
“啊——!”
“天爷啊,这是……这是什么!”
“龙!是天龙下凡了!”
“是圣上,让神仙显灵了啊!”
惊呼声、赞叹声、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汴京城。
百姓们仰着头,张着嘴,脸上被不断变幻的彩色光芒照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喜悦。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景,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燃放的火炮或焰火。
这自然是旱魃的杰作。他在太原矿区不仅琢磨煤矿,更依着萧砚模糊的提示,试验出了添加不同矿物以产生各异色彩的“彩色火药”,虽工序繁杂,造价高昂,但用于此等与民同乐的时刻,却是再合适不过。
宣德楼上,众人亦为之动容,杨涉激动得几乎要老泪。
众女更是目眩神迷,才方觉萧砚为何要邀她们一并登楼赏景,彻底沉醉于这空前绝后的视觉盛宴。
蚩梦拉着姬如雪的袖子连连惊叹,姬如雪仰头望着那璀璨却短暂的空中之,心中那份因词句引起的悸动,与眼前盛景交织在一起,化为唇边一抹极致恬静满足的轻笑。
萧砚负手而立,仰望苍穹。
然而,广袖之下,他负在身后的手,却突然轻轻握住了身侧姬如雪微凉的指尖。
姬如雪浑身几不可察的轻轻一颤。
她没有转头,也没有挣脱。
只是微微抿了抿唇,然后,悄悄的,轻轻回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十指悄然交扣。
于万丈红尘之巅,于漫天华彩之下。
无声,却胜过了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