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唯爱长青(1 / 2)

第494章 唯爱长青

所谓天下三分秋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但如今秋意渐浓,这座被拥立为“大唐”国都的淮左名都,当下却仿佛被笼罩了一层阴霾,实是瑟瑟。

来自北面的消息,先是如同涓涓细流渗来,随即很快就汇成汹涌的浪潮,无可阻挡的漫过了长江,浸透了这座扬州城的每一寸角落。

最先是商贾带来的小道消息,是江上船夫的谣言,是那些眼神闪烁、步履匆匆的北来者口中零碎的传闻。

而后,驿道上信使疾驰往来,将一道道北面的告示文书,庄而重之,惊而惶之的传递至南唐各州府。

其一,是梁帝朱友贞颁布退位诏书,其上历数梁帝己过,公然宣称“天命在秦”,而将帝位禅让于秦王萧砚。

那诏书的抄本被人争相传阅,上面的词句谦卑恳切到了近乎卑微的程度,将萧砚的功业德行捧至云霄,而将朱梁自身的失德败行刻入泥淖。如此一来,这便不再是单纯的拨乱反正、恢复唐室,而是一场仪式完备、公告天下的正统交接。

当下,流程已过,那个名为萧砚或者李祚的男人,便即将名正言顺的踏上至尊之位。

而且这个流程完整的传递过后,不论是所谓天命还是唐室正统,都是毫无争议的名正言顺,更表明了萧砚并非清算旧朝,而是顺应天命,也重新向天下传递不嗜权、重礼法的信号,使得权臣复权臣、军阀复军阀的隐患就此戛然而止。

其二,便是漠北、渤海、乃至更远方半岛诸国的使团,齐聚汴梁,共尊萧砚为“天可汗”的盛况。

所谓四夷来朝,万邦宾服。这画面经由文字描述和口耳相传,便在天下所有人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幅令人憧憬的盛世画卷,强调着中原朝廷无可争议的武力和令人望尘莫及的威望,端是令人心折。

而在这些消息之后,还有一道萧砚以秦王、即将即位之新君身份明发江南的诏书。

这道诏书重申了此前《告天下臣民书》中的理念,但这一次却明确划出了界限。

诏书言明,自《告天下臣民书》颁发至今,给予江南文武权衡去留的宽限期已过。自今而后,降者,可保性命无忧,然官职、爵位、田产等一切政治经济特权概不复予,一律编为平民白身。

不过除此之外,诏书却也特别指出,凡在此期间能善待境内百姓、不阻挠民生、甚至协助百姓北投者,视为“有功”,将来或可得些许优抚;凡苛虐百姓、横征暴敛、抗拒统一者,则为“积恶”。

最后,诏书警告整个南唐君臣,若执迷不悟,不遵诏书所谕者,待王师南下之日,必将严惩首恶,清算积恶,玉石俱焚。

如果说前二则消息已让南唐惊慌,而这道诏书一至,却是让整个江南都齐齐失声,便如一阵寒风,瞬间吹散了扬州城内大部分人心中残存的侥幸。

最为直观的便是,原本一些打着待价而沽算盘的官僚和军将,在闻及诏书内容后,都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

保命,却要交出世代或者父辈拼杀数十年所积累的一切,沦为白身反抗,草原诸部、东方藩国尽皆臣服,长江以北尽数属萧,所谓天可汗之威,又岂是与你玩笑话的

但这代价,实在是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

南北双方虽都在长江一线陈兵逾十万,但中原正值新帝登基前后,又逐渐进入秋收阶段,故眼下战事相对缓和。

于是很快,南唐大开朝会,扬州城内的朝堂之上,气氛便一时压抑的不得不陷入死寂。

大位上,身着冕服的李星云面色严肃,一本一本翻阅着所谓群臣上表的奏疏,却不时扯一扯嘴角无声冷笑。

至于他下首的群臣,则明显分成了几股泾渭分明的派系,针锋相对。

“岂有此理!这分明是要绝我等之根!”身着绛紫官袍、身高体壮的张颢率先按捺不住,怒声骂道,“交出土地、部曲、财富,与匹夫何异某家自蔡州起事,转战南北,身经百战,侍奉先吴王至今,数十年经营,岂能一朝尽丧!”

“张公所言极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美白如玉的三旬男子慨然应声,却正是闽王王申知的长子王延翰。

其人出列后,便扬声道:“那萧砚在河北是如何行事的,诸位难道忘了上千颗人头落地,血染千里街市!他对元从功臣都没有半分手软,何论我等如今说得再好听,什么保性命无忧,只怕是缓兵之计,待我等放下兵器,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如此便罢,他那‘功恶’标准更是诛心……”

一个年轻的声音阴恻恻响起,却是吴越王钱镠第九子钱元球,其人冷笑声道:“善待百姓不横征暴敛试问在座诸位,谁人门下没有千百顷田产,谁人府库没有积累按照他的标准,我等岂不都成了‘积恶’之徒投降之后,只怕性命堪忧呐……”

而其人落声后,在他身前的钱镠长子钱元瓘固然一时皱眉,但钱镠第十二子钱元珦却是立即出声附和。

其实不管怎么说,这举朝之上,都是父辈或者跟随父辈亲自打下基业的,不管是凭借勇武发家,还是从底层凭借兵变、征战建立政权,都是货真价实的军事权贵,要他们割据一方承认中原正统可,要他们献出一切沦为白身,当然肯定不可。

当然,出声的当然也不止这些重视权利,骄淫跋扈的人,诸如吴越镇东军节度副使成及、武勇都兵马使顾全武,闽国宰相翁承赞、兵部尚书潘承佑,楚国潭州刺史高郁等等南唐臣子,亦是纷纷谏言,或忠心保国,或献策安民等等,倒是比前面众人所言要有用的多。

但就算如此,似张颢等人或威胁或愤恨的言语一出,恐慌仍然难以遏制的像瘟疫一样在殿中蔓延。

南唐群臣忽然清晰的意识到,龙椅上那位被他们拥立的皇帝,投降后或许还能凭借萧砚胞弟的身份得到宽恕,但他们这些依附于旧秩序的节度军阀、王侯将相、地方豪强,将要失去的却是一切安身立命的根本。

那位天可汗的新政,从来就没想过是为了拉拢他们,而是要彻底铲除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

沉默许久的徐温,扫了一眼殿中一副鄙夷之色的朱瑾,终于缓缓开口:

“萧砚之心,自是昭然若揭。寻常的称臣纳贡显然已无法满足其人胃口,他是要将这藩镇割据的局面一举铲平。而他既然要的是一个政令通行无阻、再无权贵豪强掣肘的崭新王朝。我等在他眼中,便当然皆是必须清除的障碍。”

他目光扫过全场,看到的是无数双惊惧又逐渐变得凶狠的眼睛。

“如今,他已扫平北地,携四夷来朝之威,下一步,剑锋所指,必是江南。其人告示已下,退路已绝。投降,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抵抗,或许还能搏一线生机。即便不能割据,也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或许…还能换来谈判的筹码。”

张颢立刻高声附和:“徐相所言极是!我江南带甲数十万,长江天堑仍在,水军强盛,未必不能一战!岂能未战先怯,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自家却沦为白身黔首,任人羞辱”

“对!战!”

“宁可战死,也不能这般窝囊的失去一切!”

“齐心合力,共抗中原!”

王延翰等主战的声浪迅速高涨,最终淹没了那些主张慎重考虑的声音,恐惧由此变成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利益,向来都是将既得利益者捆绑在一起的最牢固的绳索。

旋即,在徐温、张颢等臣子的建议下,一道道命令被下达,所谓加强江防,整顿军备,筹措粮饷,严密监控北来人员…同时,他们自然不忘强调李星云这面“唐室正统”的旗帜,以此凝聚人心,缓解南唐上下的恐慌之心。

确立应对举措后,朝会便在一片惶惑不安又强自振奋的气氛中结束。

群臣躬身退下,李星云坐在大位上,却是一时没有立即离开。

半年来,他依靠张子凡与不良人的协助,确实培养了一批忠心臣子,也揽了一些实权,但今日却一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遍遍看着北面传来的诏书,当下望着渐渐变得空荡的大殿,也只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张子凡默默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走出大殿,步入宫苑漫长的回廊。秋阳透过树影,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们略谈了晋国灭亡、沙陀李氏被迁汴京、符存审等晋将投身萧砚之事,李星云又宽慰了张子凡几句,最终便拢着袖子,感慨出声。

“张兄,你看这诏书。我认为,他真的是个能结束乱世的明主。他所做的,虽然于权贵而言难以接受,但对天下百姓…”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我这身份,本就是袁天罡…强推上来的。若我降了,是不是这仗就不用打了天下能少死很多人就算…我被圈禁一世,似乎也值得。”

张子凡似乎猜得到李星云会这般说,但也只是静静听完后,才在思忖一会后停下脚步,转过身,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星云被他严肃的表情看的一愣,而后便见张子凡直视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李兄,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绝不可再对第二人言。”

“为何”李星云蹙眉。

“你看不清吗”张子凡长叹一声,“如今这江南,真正想要抵抗的,是徐温、是张颢、是闽王及他们麾下那一个个手握兵权、家财万贯的王子、节度、将军、豪强。他们怕的不是亡国,而是失去权柄和财富。你,本来就是他们用来揽聚人心,对抗北朝的旗帜。你若倒下,他们便失了起事的大义名分,如何还能号令麾下,如何还能整顿朝廷他们是绝不会允许你投降的。”

李星云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听张子凡继续道:“而且,你已非孤身一人。上饶公主腹中有了你的骨血。你可以不惜此身,但你能不顾他们母子吗徐温、张颢那些人,或许不敢直接对你如何,但若被逼到绝境,他们会如何对待上饶和她腹中的孩子以此来胁迫你,甚至…在走投无路之下,毁掉你这面他们无法掌控的旗帜”

李星云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张了张嘴,辩解了下:“孩子的事,是上饶非要……”

而张子凡只是冷静的打断他道:“就算如此,当下你难道愿意舍弃她吗若非上饶公主帮你联络吴国宗室,我们又岂能这般顺利的收揽一些权力我知你是误打误撞才走到了这一步,可上饶公主真心待她夫君,又有什么错”

李星云嘴唇嚅嗫了下,终究没有再辩解。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回廊另一端传来。只见上饶公主穿着一身浅红色的宫装,小腹已微微隆起,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正带着几名宫女兴致勃勃的走来。她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绣绷,似乎是想让李星云看看她的女红。

“星云!张侍郎!你们在这里呀!”她笑着招呼,眼眸清澈,好像全然不知朝堂内外的惊涛骇浪,也不知眼前这两个男人心中沉重的思量。

李星云看着这位明媒正娶的妻子,一如既往的单纯快乐,目光又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张子凡方才所言,竟是让他不易察觉的浑身一颤。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着上饶公主迎了上去,并将那些几乎冲口而出的话死死咽回了肚子里。张子凡在他身后默默看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虑,最终化为一道无声的叹息,亦只是干笑着上前与上饶公主见礼而已。

——————

江南风雨如何波澜,暂且不提。

几乎在这一时间段的同时,在长江南面的官道上,一个戴着遮阳帷帽、身着娆疆靛青服饰的少女,正骑着一匹驮着行李的小毛驴,晃晃悠悠的北行。

便正是偷偷溜出娆疆的蚩梦。

她离开万毒窟已有段时日,一路行来,并不急着赶路,反而像是游山玩水,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她刻意避开官府的盘查,混迹于市井乡野,住最便宜的客栈,吃最新奇的食物,像是出了笼的雀儿,看什么都新鲜。

她看到吏员下乡督促冬种,虽严肃却不凶恶;看到村中老者拿着新发的农具,脸上笑开了;听到茶棚酒肆里,百姓交谈间对“秦王”、“太子”的称颂远远多于抱怨,说的多是减了的赋税、新修的水渠、安稳的日子。

她还看到河道中新式的筒车转动,看到驿站里信使奔驰,也看到市集上百姓交易,虽然仍能见到贫困,但大多数人脸上洋溢着一种她在娆疆叔伯脸上见过的安定。

她也曾挤在茶楼酒肆,竖起耳朵听人们闲聊,听到的多是对秦王的赞叹,对他平定北方的崇拜,对他颁布的新政的议论。当然,她也听到说书人唾沫横飞的讲述着秦王如何扫平北地、万国来朝这样让她心跳加速的故事,同时又忍不住跟着满堂喝彩,豪掷赏钱。

这些琐碎的见闻,一点点拼凑出中原如今的景象。

秩序在重建,生机在复苏,那个人的名字被频繁提及,大多带着敬畏甚至感激。

蚩梦听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为那个人的成就感到莫名的骄傲,又有些近乡情怯,不知再见时会是何等光景。

而越是靠近中原腹地,她就不断听到梁帝退位、秦王即将登基的消息,心里为萧砚高兴,又有点着急,想快点赶到汴梁去,脚步不由得便更快了几分。

及至九月初,她来到了荆南地界,江陵府外。

时近正午,秋阳仍有些炙人。她远远看到路边有一处颇为宽敞的私馆,挂着‘迎客’的幌子,兼营食宿货栈,门口拴着些骡马,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决定过去歇歇脚,给毛驴喂些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