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乌正轻声指挥着侍女去拿另一本话本来说书。降臣则抱臂站在摇篮旁,低着头,发丝垂下,似乎正仔细打量着里面安睡的小子。
萧砚走进来,眼见众女齐齐望来,眉眼便柔和了起来,心下更是略有几分罪过飘过。
“回来了”女帝抬眸,唇角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姬如雪放下针线,起身相迎。千乌和侍女们无声行礼。降臣也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摇篮,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萧砚走到摇篮边,俯身看着里面酣睡的儿子。小家伙脸蛋红扑扑的,呼吸均匀,小小的拳头攥着。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胸中涌动。
“刚喂过奶,睡得很沉。”女帝轻声道,目光也落在孩子身上,充满了温柔。
“像你多一些。”萧砚低声道,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
闲话片刻家常,屋内的气氛温馨融洽。萧砚在榻边坐下,很自然地接过千乌递来的温水饮了一口,牵着一旁雪儿的手,沉吟了下,仿佛随意提起般说道:“漠北那边传来消息,两月来,述里朵已将政务初步理顺。不日,她便会携耶律尧光抵达汴京。”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女帝、姬如雪和降臣,镇定自若道:“待她到后,我欲正式纳其入府,予其妃位。她于稳定北疆,融合胡汉有功,亦当有此位份,亦可安漠北诸部之心。”
话音落下,屋内有一瞬间的寂静,诸女齐齐在刹那间对视了眼。
女帝凤眸微抬,沉吟了片刻,神色平静无波,缓缓颔首:“夫君思虑周全。述里太后非是寻常女子,胸有韬略,能审时度势。若能以此名分令其真心归附,于夫君大业、于草原长治久安确有裨益。纳其为妃,既可显我中原海纳百川之胸襟,亦是酬其功绩。臣妾以为可行。”
见萧砚看来,姬如雪略迟疑了一下,但余光瞥见女帝轻轻向她摇头示意,便轻声道:“于公于私,她也自是好的……只是,奥姑如今尚在府中别院。若其母被纳为妃,她这身份……该如何处之是否会引来朝野非议”
降臣嗤笑一声,低头打量着指甲上的蔻丹,故作无所谓但又有一抹难以察觉的意味道:“哟,这下可热闹了。母女同……呃,既未过门,倒也不算……总之,咱们秦王殿下这府里,真是聚齐了天下间的厉害女子呢。”
而千乌只是静静听着几人说话,不过仍然对着萧砚微笑不语而已。
萧砚干咳一声,倒是并未在意降臣的调侃,只自然而然的看向女帝。
女帝遂接过姬如雪的话头,笑声道:“奥姑心性质朴,身份特殊。她母亲既为妃嫔,她自然仍是漠北公主、大萨满。我们以礼相待即可,夫君乃天下共主,也不必过于拘泥世俗之见。日后或许……亦有她的缘法。”
女帝这位正宫都这般说了,其他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而萧砚却也的确是因为述里朵已经南下,当下点出来总比后面再给众女一番惊喜要好得多,且大家也知他的心意,便在点了点头后,也不再多言,专心陪伴众妻妾起来。
于是乎,屋内众人对此事便算是达成了表面的共识,至于各自心底如何想,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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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内萧砚享受着齐人之福时,失魂落魄的朱友贞回到冰冷的寝宫后,巨大的恐惧却不断的向他一股一股涌来。
禅让是必不可免,就算萧砚没有明确表态,可天策府的属官与韩延徽、敬翔等人,都已或多或少的提醒、敲打了他多次。
但禅位之后呢历朝历代,亡国之君有几个得好下场萧砚现在需要这块遮羞布,一旦布被扯下……朱友贞不敢想下去,越想越害怕。
他在空荡的宫殿里来回踱步,坐都不敢坐。忽然,他猛地停住,像是突然灵光一闪般,急声对身边的心腹太监道:“去,去请李镇抚使来!快去!”
不多时,负责护卫皇宫的夜不收镇抚使李莽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扶着刀扫了眼殿中后,便拱手示意了下:“陛下召见末将,有何吩咐”
朱友贞便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气近乎哀求道:“李爱卿……朕,朕想去大相国寺,探望……探望太上皇。人子孝道,不可废弛。再者,也想在佛前为世子,为天下祈福。还请爱卿行个方便,代为通禀秦王殿下。”
李莽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垂下眼帘:“陛下孝心可嘉,本将这就去请示王谕。”说完他也不待朱友贞有所反应,便径直转身离去,动作干净利落。
朱友贞倒也不敢多言,只是来回踱步许久,忐忑难安的等待着。
好在请求很快就有了回应,据说秦王还特意加派人手用以‘护卫’朱友贞的周全,并让朱氏父子好好叙叙旧。朱友贞一时也顾不得其他了,当即便准备出宫。
午后,阳光略显灼热。
大相国寺后山一处僻静的禅院外,戒备森严。朱友贞的车架到了院门口便停下,他没敢带什么内侍,独自一人在李莽及十数名夜不收的陪同下,走进了那方小院。
禅院清幽,古树参天,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幽寂,形同空院。
推开禅房的门,一股浓郁的药味和焚香味便混合着扑面而来。被迫退位已一年有余的朱温,如今只穿着一件灰布僧衣,倒是不怎么显瘦,仍然是大腹便便。但那张杀人无数,视人命如草芥的狠厉面孔,却显得愈加谦卑了。
不过当此之时,或许是知道朱友贞要来,他便只是坐在蒲团上,冷冷看着走进来的嫡子。
“你来了。来看老子死了没有可惜,老子还喘着气。”
朱友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强忍着恶寒,挥退了房内原本说是伺候实则是监视的两个小沙弥。李莽等人也退至门外,门虚掩着,既能听到里面动静,又给予一丝所谓的隐私。
“父皇……儿臣是来探望你的……”朱友贞干巴巴的说道,寻了个离朱温稍远的凳子坐下。
“探望”朱温脸上横肉一颤,不知是因为借了仙丹的原因,其人的气色竟是好转了不少,而他当下只是嗤笑一声,“是来看老子笑话吧把你老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了真是老子的好儿子,孝感动天啊……”
朱友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亦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杨师厚当时授首时,父皇还不是在秦王面前被吓得尿了裤子别以为我忘了。形势比人强,秦王势大,兵精粮足,天下归心。我不退位,难道要等着刀斧加身吗至少现在还能保全性命。你看二哥(朱友文)……,他现在不也在秦王麾下做得风生水起统领夜不收,权势不小!我……我将来若安分守己,再去求求二哥,未必不能得个善终!”
“朱友文那个孽障!”朱温啐了一口,眼中戾气大作,忍不住压低了几分声音,“他被放出来后,不过是一条被萧砚用来咬人的狗,你以为他能护住你蠢货!天真!”
他猛地向前探身,手抓住案台边缘,声音陡然变得愈加急促而低沉,“你以为让了位就能活做梦!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李晔的儿子!那个本该死在洛阳的小崽子!他回来了!我们杀光了他的兄弟叔伯,血洗了李唐宗室!这笔血债,你以为他会放过任何一个姓朱的吗他不会,他一定会把咱们朱家连根拔起!斩尽杀绝!你,我,谁都跑不了!谁都跑不了!”
这一番低语,却是让朱友贞瞬间如遭雷击,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脸色也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几乎让他晕厥。
看着儿子这副脓包样子,朱温眼中的讥讽更浓,还夹杂着一丝快意,仿佛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能让他获得最后的满足。
但短暂的死寂后,朱友贞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他指着朱温,突然尖声嘶叫起来,竟是完全忘了门外还有人。
“是你!都是你!是你弑君篡位!是你血洗皇城杀光李唐宗室的!还有二哥,当时他被朱友珪那个蠢货囚禁,也是你,明明知道真相,却因为那个替身服侍你服侍的好,还愿意把二哥的媳妇送给你用,你才装作不知,别以为我不清楚!秦王和二哥要恨,也是恨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死也是你去死!凭什么拉上我!凭什么!”
他的尖叫歇斯底里,又绝望又恐惧,俨然是已被吓破了胆子。
朱温被他反斥,先是一愣,随即暴怒,挣扎着想从蒲团上站起来:“逆子,你敢这么跟老子说话!没有老子,你能当皇帝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现在想和老子撇清晚了!”
“就是因为你!都是你造的孽!”朱友贞一听这番话,可谓彻底失控,积压的恐惧和怨恨在这一刻爆发,他猛地冲上前,竟然抬手狠狠扇了朱温一个耳光。
禅房内外,陡然啪的一声脆响,格外刺耳。
朱温被打得歪过头去,肥胖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红印。他先是瞬间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一向懦弱的儿子敢对自己动手。
旋即,无边的暴怒淹没了他,他咆哮一声,六十好几的肥躯竟然尚有余力,却是不顾一切的扑向朱友贞,两只手直直抓向朱友贞的脸:“畜生,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朱友贞没想到朱温这个老东西还敢还手,不备之下,便直接被他扑得一个踉跄,脸上火辣辣的疼,但更是激起了他的凶性,也疯狂的撕打回去:“老匹夫!你去死!你去死啊!”
父子二人,所谓盛极一时的大梁皇帝和太上皇,此刻如同市井泼妇般,在这佛门清净地扭打在一起,并不断互相撕扯、咒骂、喘息不止,状若疯魔。
案几被撞翻,蒲团踢得到处都是,所谓拳拳到肉,竟是拼了命的互殴,恨不能将对方当场打死。
门砰的被推开。
李莽带着两名夜不收冲了进来,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不堪入目的一幕。原来朱友贞这厮实在不堪,竟被比他年长近三十岁且还被软禁了一年多的朱温骑在身下打,衣冠散乱,实在狼狈。
李莽在无语之余,到底是没有任何犹豫,一挥手,两名夜不收便上前,毫不客气的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朱家父子。而父子二人虽一时畏惧,但因为互殴之心实在过甚,所以夜不收的动作不得不粗暴至极,才堪堪拉扯开两人。
朱友贞头发散乱,衣冠不整,脸上还有几道血痕,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疯狂和后怕。朱温则被一名夜不收死死按住肩膀,兀自挣扎咒骂不休,嘴角溢血,眼神怨毒,仿佛只恨刚才没有捶死这个逆子。
李莽冷眼扫过两人,声音更是没有半分情绪波动:“陛下,太上皇,请自重。若是伤了彼此,属下无法向秦王殿下交代。”
而朱温本来还在辱骂朱友贞的母亲,更问候其人十八辈祖宗,闻及此言后,又看了看李莽脸上狰狞的伤疤,终究是诺诺不敢再言,只能任凭朱友贞这厮被他们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