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既寿永昌(四)
盛夏的风掠过太原城头,使得城中一些尚未来得及撤去的素白帷幔,在微风中无力的飘荡。
阳光透过院墙,在院中投下几缕光斑,照见往来奴仆低垂的头颅和步履间的小心翼翼。
李珽抬手示意身后的甲士止步,旋即独自踏入这方僻静处的小院。可见院中草木疏于打理,显出几分荒芜。正堂的门虚掩着,内里光线昏暗。
他轻轻推开,只见张承业背对着门口,正对着一幅绢画出神。画上依稀是长安宫阙的轮廓,烟云缭绕,如梦似幻,虽略有褪色,却被保存得异常完好。
听到声响,张承业缓缓转过身。他身着一袭早已不合时宜的旧式唐宫内侍官服,不过旬月,这位曾以刚毅精明著称的河东监军,便已形销骨立,宽大的袍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倒仿佛不合身,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依旧清明。他看到了李珽身后肃立的甲士,脸上亦无波澜。
“李宣抚使。”张承业平稳出声,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他身形佝偻,宽大的旧袍更显空荡。
李珽拱了拱手,开门见山的客气道:“张公节义,秦王殿下深为感佩。殿下有言,公一生忠耿,侍奉唐室,辅佐晋王,气节可昭日月。殿下特命本官转达,河东初定,百废待兴,殿下亦望公能保重贵体,若蒙不弃,愿借公德望,共抚此间士民。”
张承业静静的听着,待李珽说完,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旋即再次投向那幅长安宫阙图,然后淡淡的笑了一笑。
“有劳李宣抚使转达,老朽…谢过秦王殿下恩典。老夫侍奉僖、昭二帝,终事晋室。今唐祚继于汴水之畔,晋室亡于太原城下。秦王殿下雄才伟略,恩威并施,老夫非草木,岂能不知”
李珽长身而立,安静的等待下文。
然后便见张承业缓缓摇头:“然,老朽自知愧对晋室,又岂有颜面再侍新主此心此身,早已随晋王同归尘土矣。今日残喘,不过苟延。秦王厚意,老朽…心领了。”
李珽注视着这位油尽灯枯的旧唐老臣,深知其意已决,任何劝慰都是徒劳。他不再多言,深深一揖:“张公高义,李某敬佩。秦王之诺,必不相负。公……请保重。”
言罢,他带着甲士退出小院,轻轻带上了院门。阳光炽烈,李珽眯了眯眼,心头掠过一丝沉甸甸的喟叹。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张承业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卷宫阙图上。长安已焚毁于世的飞檐斗拱在绢丝上模糊不清,却是承载着他一生魂牵梦萦的所在。而此刻,这个旧梦,似乎不再遥不可及。
他取过早已备好的清水,仔细净手,如同过去无数次侍奉御前那般庄重,然后点燃三柱清香。
青烟袅袅升起,他便对着那画中烟云缭绕的旧日宫阙,深深跪拜叩首下去,停留了许久。再直起身时,枯槁的脸上竟奇迹般浮现出一抹近乎喜悦的安宁之气。
“老臣…”他持香对着虚空,轻笑一声。
“…幸见太子殿下再兴唐室,九泉之下可告列祖列宗矣……”
张承业自尽于宅中的消息传到李珽处时,他正监督着城外李存勖的下葬事宜,亦是沉默良久,复而下令仔细收敛张承业尸身,妥善安置其人家眷,以礼厚葬,并立碑旌表其忠贞。
至于新起的所谓晋王坟冢前,郭崇韬、卢质等晋国旧臣肃立两侧,神色复杂,俱皆无言。
李珽在主持完下葬之事后,被刘太妃搀扶住、早已摇摇欲坠的曹太后,却是再也承受不住,猛地扑倒在坟冢前的石碑上,失声痛哭起来。而石碑之上所书,便是萧砚亲题晋王碑铭。
“唐故河东节度使、晋王讳存勖之墓。少而英果,勇冠三军。承父志于板荡,提孤旅于危局。十载征伐,威震北疆,亦一世之雄也。然刚愎自用,不明天时,逆大势而固守河东一隅,终致兵败身死,宗庙倾颓,岂非命乎然其生于唐末崩离之世,起于行伍,终亡于锋镝,一生功罪,自有后世史笔评说。今以王礼葬之,彰其勇烈,亦哀其不智。”
曹太后一遍遍擦拭着石碑,哭声肝肠寸断。郭崇韬等晋臣俱皆低头,无人敢劝。李珽默默看着,亦无阻止。
此碑立下,沙陀李氏最后的印记便被牢牢钉在了史册的这一页,再无下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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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在离开阴山向南的官道上蒸腾,比之大同,更添了几分燥热。
一支轻装简从的队伍,在烟尘中迤逦而行。萧砚仅着一身窄袖常服,跨坐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身边跟着的是神情懒散,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降臣,以及侯卿、阿姐、旱魃这三位各自兴致不同的尸祖。
钟小葵率领着少量夜不收散布在队伍前后,随行的还有一些晋国降将,诸如李存礼、夏鲁奇等人,亦还有在朔州终究没有负隅顽抗到底的周德威等晋国老将。
大局初定,数日前,述里朵已辞别萧砚,带着世里奇香等人及宫卫军北返大定府,以处理积压政务,稳定漠北内部。
驻守大定府两年有余的元行钦移驻大同,田道成则北上接防,协助述里朵威慑草原诸部。
曾经漠北势力最强的八部,直接被萧砚拆解成了十八部重组,其大小首领及阴山各部头人的嫡子或继承人,均已作为质子,尽数动身前往汴梁。
与述里朵敲定的互市之策已经开始试点运行,漠南出大同,漠北则在归化州与幽州,古北口等长城险隘从此自由出入。由官方管控交易,确立关税、商税,以中原的盐、铁、茶、帛换取漠北的马匹、皮毛,满足双方需求,加强经济联系。
‘蕃学’选址暂定幽州,计划招收各部贵族子弟学习中原文化、律法。述里朵此次回去,还会着手组织人手编撰‘漠北典籍’,当然是按萧砚的要求,用中原视角整理草原历史与风俗,为两族融合铺路。
萧砚取道雁门关南下,沿途州县官员,早已闻风而动,提前数里便于官道旁跪伏迎候。他们大多面色惶恐,面对这位一月前才尽灭河东精锐的秦王时大气也不敢出。不过自然也有表现尚佳的,或大胆献策,或在萧砚下榻处挖空心思,竭力奉承。
对于这些人萧砚倒没有过多苛责,是良吏还是蠹虫,今后自有天策府负责考核评判,去留升降,亦全非依照其人的品行与晋国之前的标准来判定。
所以萧砚只是或短暂驻马,唤过为首的官员,询问几句战后流民安置、生产恢复、地方治安的情形,官员们战战兢兢,一一作答,唯恐有半分差池。萧砚听罢,多是勉励一句‘勤政安民,勿负所托’,便再无他言,或只是让钟小葵与其他随行官员代为接见,自己并不深谈。
他倒更乐意绕道去看看乡间琐事,所以因此耽搁了不少行程,却也无人敢有丝毫怨言。
李存礼等晋国旧臣被允许随行目睹一切。
他们看到被战火蹂躏的村庄在官府引导下重建,断壁残垣间搭起了新的茅屋;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排着长队,从临时设置的粥棚领取赈济,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新秩序的顺从;看到城门口新张贴的安民告示,上面盖着天策府的大印,宣告着与中原一致的免税一载的政令,取代了旧日河东各州县的横征暴敛。
这一切,都与他们记忆中穷兵黩武、朝令夕改的河东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压在他们每个人的心头。
行至太原府的州界时,队伍在一处驿亭休整,人马饮水。萧砚在亭中坐下,目光掠过外间的一众晋国旧臣,开口道:“李存礼。”
李存礼身躯一绷,当即快步走进亭中,深深躬身:“罪臣在。”
萧砚示意他落座,亦无客套话,只是开门见山道:“你非庸碌之辈。才智武功,在通文馆乃至整个晋国,都属翘楚。李嗣源其人,心性如何,你当比旁人更清楚。阴鸷狠毒,刻薄寡恩,为达目的,至亲手足亦可牺牲。镇州城外,你明知其行险,恐将晋国拖入万劫不复,也曾出言劝阻。然最终,你仍选择效忠于他,至死不渝。为何”
亭内一时寂静,侍立亭外的夜不收如同泥塑木雕,只余外间细碎的人马声,以及远处阿姐不知与谁争执的隐隐喧闹。
李存礼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道:“殿下明鉴。罪臣之愚忠,非为其人,实为‘恩义’二字所困,亦有…通文馆存续之念。”
他苦笑了下,缓缓道来:“臣自幼孤苦,蒙义父收留,入通文馆。十三太保,名虽兄弟,情分深浅自知。而李嗣源彼时身为长兄,对臣确有提携教导之恩,传艺解惑,不曾藏私。臣故视其为尊长,为圣主。此‘义’字,数十年如初,令臣难断难舍。此其一。”
“其二,河东倾颓,晋王仓促继位,根基未稳。通文馆乃义父心血,亦是河东震慑四方之重器。臣虽为所谓圣主,但确实有李嗣源才有能力、有野心维系通文馆不散。臣愚见,以为唯有依附于他,或可在这乱世激流中,为通文馆上下寻得一线存续之机,不至烟消云散。忠于他,亦是…忠于通文馆之传承。”
萧砚略略颔首,倒是不置可否。
而李存礼的声音便旋即变得自嘲与苦涩起来。
“至于阴山之事,罪臣确万死难赎。彼时李嗣源已近癫狂,行事不计后果。他深知殿下与降臣尸祖关系匪浅,故与拔里神玉暗中合谋,欲借阴山神女多阔霍之力,重创…甚至谋害殿下。此计凶险歹毒,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罪臣虽愚忠于他,亦知此举必将累及整个晋国。更心知肚明,此等伎俩,终究难挡殿下堂堂正正、席卷天下之师。故在动身阴山之前,罪臣找了个名目留在了野狐岭,以助晋王拒敌。”
“然,李嗣源亦知此计若败,必遭雷霆之怒。故为留一线退路,亦或因在镇州、大定府前两度窥见殿下有揽罪臣之意,便密遣一心腹死士,假借罪臣之名,向…殿下传递了关于降臣尸祖身陷险境的消息。”
他长叹一声,起身离座,叉手深深拜倒下去:“罪臣知情未报,甘为爪牙,罪无可赦。殿下明察秋毫,洞察其奸,实乃天意。今晋室已亡,通文馆灰飞烟灭,罪臣…唯求一死。”
亭内再次陷入沉寂。降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原本慵懒把玩着一片树叶的手微微一顿,桃眼中闪过一抹寒芒,随即又归于平静,松开手指,任由碎叶飘落,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是听到了一件令人不快的消息。
萧砚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李存礼的供述,确与公羊左在狠狠拷打李嗣源后得到的言辞无误,至于李嗣源两面下注,而因怕死不惜栽赃兄弟的事,也实在太过符合其人行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