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土杀伐,亘古不易,世上万族称雄争霸,悠悠众生苦不堪言,时至今日,这苍穹血染,天下间已没有一处是净土,苦久于此,何至于此
唇亡齿寒,辅车相依,世间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悲剧,我之所为,皆为人族长存,后于烬土,将来久远,就必要隐忍,步步谋划,哪怕粉身碎骨,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亦在所不惜。
若众心归一,得一方大治,则久而大治,烬土将来,或许仍有希望,若各思万缕,纵然一隅亦分裂,则久而分裂,后继无望,天地万族注定覆灭。
赤龙金乌主当世沉浮,化万族交锋为双雄争霸,让此世成为了最可能大治一统的时代,却同样也是最不能大统的时代。
因为两族固然皆近前者,以一地大统,得长盛不衰,但事后诸般必然的隐患,绵远无穷,终成世间之祸害,此为天地所不能求,亦为长久所不可取。
龙族执天,行事残暴,于人于己皆太过霸道,若让他们一统烬土,世间万族必将人人自危,如履薄冰,俯首于强权极端的压迫下永无抬头之日。金乌掌道,凶戾狠辣,为达目的往往皆无所不用其极,若让他们一统烬土,天下苍生必将沦为其肆意宰割的砧板鱼肉,屈膝在统治长久的奴役中惶惶不得安宁。
所以我只能选择如此,也必须这么去做,唯有扳倒赤龙,推翻金乌,以此彻底打破两族间的强权统治,绝地变革,乱世大治,重整乾坤秩序,再定世界法度,天下方有一丝曙光,烬土才有一线生机。
然风云变幻,事与愿违,我本以为一场龙乌之劫,能够让他们警醒其中,有所觉悟,不料一波尚平一波又起,大势辗转翻覆,纷争依旧,一切始终未改丝毫,终究还是我想的太轻易,小看了他们的野心,悠悠古今,欲壑难填,世道长久如此,可恨的何止是龙乌,人族也好,妖族也罢,世间异道、天下万族其实都一样,倘若乱世如此可平,那么在以往无数回,无数代烽火连天的杀伐动荡中,烬土早已安定,又何至于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我早该明白的,可我心有不甘,故此依然选择了尝试,我欲打破这黑暗樊笼,彻底终结这个血染的世道,不仅要为人族谋将来,更要为这天地之间无穷无尽,正在饱受折磨的无辜众生杀出一条通往光明的阳关大道来,能够在往后的世道里摆脱苦难,至少不用时刻担惊受怕,可以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言至于此,先巢之蓦然长叹,视线自那空中虚无处收回,看向了不远处心境已然失去压制,却仍是瘫坐在原地不动声色的烛元,沉默须臾,再度说道:“我知道,于你而言,这很虚伪,就像是我用以弥补过错的片面之词,可你不曾见过亿万众生的眼睛,又怎知他们目光汇聚时,眼神里闪烁的是无数对生的渴望,你不曾站在我的位置,所以也看不见隶属于这个时代的悲哀,更无法去切身体会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只是百世轮回,数十世的修道,你也曾为心中正道杀身成仁,你也曾为片刻光明舍生取义,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一世又一世的经历,你理应能够深明一二。
当然,我这并非是在乞求你的原谅,我对你的愧疚,乃至对整个龙族的愧疚,永远都没资格得到原谅,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错非天下,而在无治,我不求你将来能够善待这个世界,但我希望,你能以心中的那点良善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我这一生皆为枉然,我之所为尽作虚妄,纵使龙族覆灭,金乌衰败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是让这座天下,重新回归了它最初的原貌,如此想来,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先巢之摇头苦笑,叹息连连,晦暗的眼神中,弥漫着无数不为人知的凄凉与遗憾,他再次目望高空,似是洞穿阴阳,看见了外面那座愁云惨淡的血色天地,“正因如此,我后来舍弃一切,将自己推上了一条有死无生的绝路,因为在我看来,烬土覆灭已成必然,这个世道早已疯狂,这个世道彻底无救了,可是我又想,并非如此,亦不该永恒如此,所以无论是曾经那个心灰意冷的我,还是如今这个身之将死的残缺的我,哪怕世道一成不变,哪怕人道宫都已经崩塌,我依然相信,终有一天,世间会出现那样一个人,可以终结这场千古纷争,彻底推翻这个悲哀的世道,执掌天下,大赦无治,以此开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让烬土重见光明,众生皆获大自由。
这个人注定不会是我,至于我的孩子,太过注重一己私利与得败成失,也注定无法成为那个人,所以我只能另择他人,最终,选定了你。”
闻听至此,长久寂静的烛元心中掀起滔天骇浪,他死死凝视着那个身躯愈发虚淡的老人,心绪飘摇,目光闪烁,眼神中的杀意和怨恨悄然出现淡化趋势,渐渐浮现出了一丝不可置信的茫然。
血海深仇吞噬心灵,百世岁月充斥脑海,他开始犹豫,不断挣扎,但依旧没说话,只是觉得,好像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算是真正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而对方接下来的一番言语,更是让他如坠冰窟!
稍纵片刻间,先巢之彷徨尽散,脸上的神色骤然阴沉了下来,伴随一声轻飘飘的冷笑传出,那双原本迷离而黯淡的眼眸竟是在顷刻间杀机盛烈,凛冽异常,无尽的冰凉,如同一口千古不化的幽幽寒潭,深邃的让人毛骨悚然,他自问自答道:“因果无常,罪恶轮回,惶惶天下,诸般世人,当真以为我心中只有大义,全无一恨?可笑。”
他停顿少顷,目光又重新看向烛元,神色也随之变得缓和,“当年我之所以瞒天过海,救你一命,甚至最后不惜舍弃整个人道宫来于此孤注一掷,将你一路培养至今,无非就两个原因,对你乃至整个龙族的不忍和愧疚为先,却是可有可无的次要,其中根本还是在于,我要借你之身铸一把剑,一把既可救世,亦能灭世的终结之剑,这是我为此方天地所能留下的最后一份厚礼,也可能是一件葬礼!”
烛元神情一滞,强压住心中汹涌不下的悲愤和杀意,沉声问道:“先巢之,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先巢之微微一笑,“在最初之时,在我将你带离玄天之后,我给自己留了两条路,但不管哪一条,都无疑皆为死路,其一,倘若我阳神功成,人族大治,乱世过后天地变革,那么百世梦醒,四方安定之时,我会亲自助你,向天下各族讨还血债,且到时我要杀人,无需任何理由,待到一切事了,再以我自己的性命,来弥补所有亏欠,彻底了断这一场因果,不过这里面有一个前提,如果清算各族过后,你心中恨意仍不消减,或者说有可能成为那个世间最可怕的存在,那么在我被你杀死之前,也会一并收走你的性命,这是我给你赤龙一族的交代,也是给整个天下的交代,只是可惜,如今你也看见了,这条路并没能成功走下去,甚至可以说,未始即终。”
言罢,先巢之抬手一挥,大道秩序更迭,无极阴阳翻覆,在那浩浩渺渺的虚无处骤然霞光大盛,一方金色玉玺顷刻降落,悄无声息的沉浮在两人之间,“此印唤先主,凝我先巢人族长存不灭的一脉气数,同样也汇聚了你赤龙一族的残存道运,我毕生所学,及仅剩修为皆系于其中,将之炼化后,可助你参破桎梏,位登神王,但切记懂得适可而止,若贪功冒进恐得不偿失,最终使得根基俱损,难有寸进。”
说着,他再度抬手一挥,可这一回,他那虚化破碎的身躯,却是当即开始了寸寸瓦解,一粒粒光辉缓缓飘散,如正在远去的云雾尘埃。
一把杀韵内敛的血色古剑显化而出,跟随那金色玉玺在半空中沉浮,先巢之寂寥一叹,道:“我知你心中有大悲大恨,所以出去之后,你一定会对我先巢一脉的残余后辈展开清算,我阻止不了,也已无力阻止,更没资格在你面前去说什么无错无辜,但看在这百世轮回的情义上,我还是想求你,如果可以,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他那徐徐飘散的身躯,已然是开始模糊不清,他指尖微动,古剑与玉玺皆是飞向烛元面前,“当然,这一切终究还是得看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你选的是这先主印,那么你就要背负起此印的责任,我要你成为那个大治天下者,成为那个烬土的唯一,你可以凭此去重铸玄天,光复龙族荣耀,但我希望,在将来的世道里,你能够善待人族。可如果你选择是那把剑”
蓦地,先巢之话语停顿,神情瞬间冷了下来,“如果你选择的是那把剑,那么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从今以后,你可以无拘无束,你可以随心所欲,你可以将昔年的各族血洗一空,你也可以将先巢一脉的后辈子孙屠戮殆尽,但我要让你替我去做一件我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
“既然这世道已经彻底无救,那么留之又有何用,只会徒增悲剧,哀嚎遍野,不如一了百了,也得清净。”
“我要你杀绝这天下所有众生,彻底粉碎这个肮脏的世界,让一切就此回归源初,永恒寂灭。”
一句冰冷的话语,就像是一声灭世怒雷炸响在耳边,滚滚杀意如洪水决堤,让人肝胆欲裂,从头凉到了脚。
是啊,一个人的心中,怎么可能会只有大义,如此黑暗的世道,又岂会不让人感到绝望,如果一切注定无法改变,那么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万事皆休,重归清宁,将来?何须将来?不甘?有何不甘,都是自找的罢了。
画面中,烛元怔怔凝视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心中悚然,满脸惊憾,久久都不敢说出一个字来。
先巢之突然笑了笑,冰冷杀意尽数消弭,“百梦经为你打下了足够的根基,但你仍需勤加苦练,不可懈怠,在未曾踏足神道巅峰之前,决计不可走出炉洲,否则,一旦被金乌族的那几位主神发现,没人救得了你,而在你踏足神道巅峰之后,可以去一趟这炉洲的源生之地,有那混沌经作底蕴,你或许能凭此身合天地,成为一代无缺的至尊。
罢了,我已行至此生尽头,能做的也只剩这些,前路漫漫,道长且阻,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至于你到底会作何选择,听天由命吧,也不重要了。不过,其实我倒是希望你能够选择前者,当然,一切皆随你心意,无论你最后选的是什么,我都会欣然接受,毕竟,就算你能够善待这个世界,世界也未必会善待于你,这天下”
突兀的沉寂,仿佛将时光静止,当四方秩序开始崩塌,无穷无尽的阴阳二气如江海漩涡般向着金色玉玺疯狂汇聚,那个朦胧的人影刹那湮灭,弥留之际,他无声一笑,却不知究竟是无奈,还是释然,“梦生,多谢你,满足了我一场遥不可及的美好幻梦,我此生已无甚大遗憾,只是不知,未来的世道,是否会如梦中一般,山河璀璨,天下繁荣,不论是好是坏,也不论生灭与否,就有劳你,替我去看一看吧”
未尽的言语,随悠悠尘光飘散远去,最后时刻,那个灿烂中的男子长身而起,他微微抬手,无声泪下,残温穿过指缝,最终所见,也不过生命的余晖
无极阴阳开始紊乱,渐渐消散的朦胧光辉中,是一张沧桑怅然的老脸,他无声一笑,又道:“梦生,多谢你,让我做了一场漫长而美好的好梦,”
他笑了笑,又道:“”
话已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