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商队,易华伟三人继续朝着北方行去。
三道身影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藐小如三粒微尘,却又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奇特存在感。
师妃暄没有询问易华伟为何不救人,她知道,易华伟跟安禄山说的那个理由虽然荒唐,但却是真实的,因为眼前这人从不屑撒谎。
莲柔也没问,…呃,单纯就是不敢。
虽说死了几个同族,但莲柔在西突厥长大,同胞之情还真不算多。更何况,安禄山他们充其量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为他们去质问天神一般的主人?
一路沉默。
三人脚程极快,虽看似漫步,实则缩地成寸,日行数百里而气息不匀。数日间,地貌缓缓变化,地势继续抬升,丘陵渐多,但依旧是以草原为主体。
这里已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交错拉锯的前沿地带。目之所及,是一片坦荡如砥又荒寂无边的赭黄色原野。
强劲的北风毫无遮挡地扫过高原,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咽。枯黄的草茎在坚硬的冻土和薄雪中顽强地挺立着,一丛丛,一片片,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与铅灰色天空相接的地方。
远处废弃的烽燧,土坯垒砌的墩台已然坍塌大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倔强地指向天空。
沿途开始出现一些人类活动痕迹,偶有零星的毡帐聚落,是属于依附突厥的小部族,或是被中原战火驱赶至此的流民。看见易华伟这三名装束迥异的旅人,目光中充满警惕与好奇,却无人敢于上前搭话。生存的艰难磨去了大部分探询的欲望,只余下本能的戒备。
枯草丛中,时而惊起成群的沙鸡扑棱棱飞向远处。远处的地平线上,偶尔能看到移动的小黑点,那是牧人赶着寥寥几只耐寒的牛羊在寻找背风的草场。
偶尔在背风的洼地里,也能看到一些以夯土或石块垒砌的低矮院墙,里面或许曾是一处屯田戍卒的营垒,如今也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呼啸的风在其中穿堂过户。
此地的长城多是就地取材,用黄土夯筑而成,历经风雨侵蚀和战火破坏,很多地段已经颓圮,断裂成一段段孤立的土垄。墙体上箭孔、凿痕依稀可辨,无声地讲述着昔日汉家将士在此浴血坚守、抵御胡骑南下的惨烈。如今,这道防线早已名存实亡,突厥人的游骑可以轻易地从这些缺口南下寇边。
行走其间,师妃暄清冷的眸子扫过那些废墟与长城残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萧索与悲悯。她自幼熟读史书,知道这里曾是汉击匈奴、隋拒突厥的前线,每一寸土地下都可能埋藏着无名将士的忠骨。如今亲眼所见这破败景象,更能体会边地百姓的艰难与中原王朝边防的废弛。
莲柔虽是粟特人,久居西突厥,但对这种截然不同的地理与人文景观也充满好奇,指着远处一段相对完好的夯土城墙,问道:“主人,那就是汉人皇帝修的‘墙’吗?真的能挡住草原上的勇士?”
易华伟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道:“墙,挡住的从来不是马蹄,而是人心。当墙内的人心散了,再高的墙也不过是土堆。”
话语随着寒风飘散,没有更多的解释,却让师妃暄心中微微一震。
三人沿着后世所称的集宁、察哈尔右翼中旗方向向着西北行进,地势愈发平坦开阔,这便是所谓的“坝上草原”。
沿途开始零星出现一些规模稍大的、用土墙和木栅围起来的聚居点,多是胡汉杂居,以皮毛、牲畜交易为主,但也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时有髡发左衽的突厥巡骑呼啸而过。
一处背风向阳的缓坡下,几顶用厚实毛毡覆盖的圆形毡帐围成一个小小的营地。帐顶冒着淡淡的炊烟。旁边用简陋的木栅栏圈着几十头羊和几匹马,牲畜在寒风中紧紧挤靠在一起取暖。当三人路过时,毡帐里钻出几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警惕地望向他们,手中似乎还握着武器。易华伟的神识淡淡扫过那个小营地,没有停留,也没有靠近。
三人还遇到过小股的突厥游骑。那些骑兵穿着厚重的皮袍,戴着皮帽,马鞍旁挂着角弓和弯刀,在草原上巡弋。当他们看到易华伟这三个孤身行走的“旅人”时,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异与探究,甚至有一队人策马靠近了一些,但当先的骑士与易华伟平静扫过的目光接触的瞬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被某种洪荒巨兽无意间瞥了一眼,竟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马,犹豫片刻后,终究没有上前盘问或挑衅,目送着三人渐渐远去。
莲柔撇了撇嘴,低声道:“要是他们敢过来,正好试试我的‘新月斩’在马上好不好用。”
师妃暄则微微蹙眉,这些突厥游骑的出现,意味着他们已经越来越深入突厥的势力范围。
数日后,前方地平线上一道巨大、绵延、仿佛连接着天地的深青色阴影逐渐清晰。
那便是阴山山脉。
阴山,横亘在蒙古高原与河套平原之间,是天然的南北分界线。山脉巍峨雄浑,在冬日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郁险峻。山峰顶部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云层缝隙透出的些许光线照射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山体岩石裸露,沟壑纵横,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压迫感。
随着靠近阴山南麓,地势开始起伏,丘陵增多。沿着一条被车马长期碾压形成的、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前行,两侧的山势渐渐合拢。终于,一处相对平缓、开阔的谷地出现在眼前,而谷地的尽头,便是那闻名遐迩的白道隘口。
白道,确如其名,在周遭深色山体的映衬下,其谷地内的岩石土壤颜色偏浅,加之冬季积雪覆盖,远远望去,确如一条灰白色的带子,蜿蜒深入山腹。这里地势虽仍属崎岖,但比起两侧陡峭的山岭,已是难得的通途。
谷道宽阔处可容数车并行,狭窄处亦能供大队人马依次通过。两侧山崖高耸,如天然门户,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还未进入隘口,便能感受到此地非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道路两旁的山坡上,残留着许多人工修筑的痕迹:坍塌的石垒、生锈折断的箭镞、甚至偶尔能见到半埋在土中的残缺甲片。有些岩石上,还能看到模糊的刻字或符号,既有汉隶,也有难以辨认的胡文,年代久远,被风霜侵蚀得难以辨识具体内容。